作者:雅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41
|本章字节:11494字
1999年9月9日,苏晓米和乔东向全世界宣布,他们订婚了。唐奇峰在订婚典礼现场拨电话给斯诺,不说话,只是让她听。电话那边满是欢声笑语,带着侵略性的棱角,划伤了她的耳膜。她悲愤地冲电话那端大喊:“唐奇峰,王八蛋,为什么让我听到这些,为什么?”许久,她的耳边传来一声沉沉的幽叹:“斯诺,还不死心吗?”
她挂断电话,躺在医院病床上掰数着手指,默默念着这大好的日子,九九九九,长长久久,多么好的兆头,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把被子拉过头顶,眼一眨,眼泪便幽幽落了下来。爱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最终,她还是与那个男人错过了。
经年过后,斯诺仍会时常回忆起那个特殊的日子。那天,唐奇峰提早离席,跑到医院里来看她。她在病床上摊了满满的火车票,一张一张地拿给唐奇峰看。哪一张是她第一次离家坐车去a城看望乔东,乔东在冷风萧瑟的站台傻傻地等,一见面便把她揽在怀里,她冻红的脸被他挤成了一个熟透的柿子。哪一张是她倔强地跟乔东闹别扭,扬言他不来,她就不再理他,他向学校请了假,连夜跑回来看她。哪一张是她急急奔赴到有他的城市,事先没有告诉他,为的是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结果她却扑了个空,原来他也在同一时间赶往有她的地方。那些小小的票根在她的手里翻弄着,那里承载了她青春时代的所有思念与期待。唐奇峰静静地听着,突然把她揽在怀里,疼惜地说:“醒醒吧斯诺,过去了,都过去了。”她用力推开他,摇摇头,又摇摇头,眼泪簌簌落了一脸,不甘心,不死心,那么多年的感情怎能说过去就过去?她跌跌撞撞地下床,嘴里叫嚷着要去找他,找他问个清楚,唐奇峰伸手去拦,这一拦却把她摔了个趔趄,跌倒了,头撞到门框上,脑门上随即现出一道红印。“对不起,对不起……”唐奇峰慌忙道歉。她以手掩脸,整个人蜷缩在门边,内心深处划过一声哀怨的叹息,然后,死心了。
三天后,斯诺出院了。除了唐奇峰,没有人知道,那一年,她不仅失去了一个男人,也失去了一个孩子。
分手的时候,斯诺问唐奇峰:“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说:“有,在另一座城市。”
她从嘴角牵出一个冰冷地笑,她说:“听我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她,就马上到她的身边去。”
他从银行里取出自己的大半积蓄,塞到她的手里,沉沉地说:“离开这座城市,走得越远越好,忘掉这里的人,忘掉这里的一切。”
她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在那些无聊和三流电视剧里,男主角变心,硬塞了钱给女主角,作为青春补偿费,从此便可心安理得地把陈世美的角色扮演到底。斯诺接过那些钱,用力捏了捏,很厚,她小小的手掌几乎握不住。她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有片刻的犹豫,可是到底还是收下了。她需要钱,她已经失去太多,除了这些分手费,她不知从何得到些许慰藉。
“这些钱足够我在另一座城市懒散地过上好几年,”她说:“替我谢谢他。”
他没说话,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他的眼神凝重而深邃,像一个旋涡,把她一圈圈绕进去,她甚至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灵魂向过去告别的声音,那么孤绝,那么凄惘。她浅浅地笑,眯眼向天空望去,一路是看不尽的云,拂不尽的悲伤。
多年后,当她再次踏上a城,所有的前尘往事仿佛一缕清风,再也寻不到旧日的痕迹。脚下是这座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她在街心一幢24层的公寓凭窗而望,眼前满是陌生又渺小的人群,像蚂蚁一样铺垫着这块富饶的土壤。她想起当年唐奇峰说过的话:“爱情的道路上,非此即彼,谁都没有为另一个人死守的义务。”不禁莞尔。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如果醒悟得更早一些,她断不会把青春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之中。
她在落地玻璃窗前写乔东的名字,乔东,乔东,乔东,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面玻璃。曾经,在等待他的无数个日子里,她在日记本上写满他的名字。那时侯,心里激荡着无限的思念与惆怅。可是如今,她望着玻璃窗上那些熟悉的字体,心里却如一片死灰,再激不起半点涟漪。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厌倦了一切感伤。张明辉从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说:“如果你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在这座城市举行婚礼。”她伸手感激地摩挲他的头,眼前是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窗子上,竟打湿了她的眼。
她没有听唐奇峰的话,她到底还是回到了这座喧嚷的城。她可以忘却一段情,却忘不了有一个男人曾在她最潦倒的时候给过她一笔钱,那笔钱成为她在往后日子里安身立命的资本。
1999年12月25日,在千禧年到来的前几天,唐奇峰辞掉了a城的工作,坐上了南去的火车,目的地广州。在那座浮华而陌生的城市有他相恋多年的恋人。大学毕业后他们被迫分离在两个城市,每年寥寥的几次见面轻轻拨动着积蓄在身体里的无限渴望。每每分开,总是不舍得。可是谁都不肯放下自己多年打拼下的一切,然后无怨无悔地奔赴到对方的世界里去,于是,距离,成了争吵中永无休止的话题。直到那一天,他见到了斯诺,那个无助的可怜女人激起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悲伤,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他和于婉馨的爱情也会如此无疾而终。
他们曾那样热烈地相爱过,每天见面,却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新鲜话题,那些道不尽的甜言蜜语简直能整理出一本《恋爱秘籍》。他骑自行车带她去教学楼,清风扬起他的白衬衫,她用细长的手指在他的背上写字,开始的时候写她自己的名字,后来写了满满当当的“我爱你”。他带队和外校学生打篮球,整个篮球场都回荡着她的欢呼和尖叫,外校一个整整齐齐的拉拉队,却抵不过她一个人的万丈热情。她利用课余时间接了家教,是教小朋友英文,他在寒风中接她下课,小朋友打开窗子乱乱地起哄,她一边跳下台阶,一边扑到他的怀里,嘴里大声叫着:“honey,honey……”他们一起去图书馆上晚自习,那样清静的环境里,他会突然凑近她的耳边说一声:“我爱你。”周围人诧异地去看,她把头缩到棉服里,用手轻轻去抻他的衣领,很轻很轻地说:“怎么办?我也好爱好爱你。”下了晚自习,他送她回宿舍楼,到了楼下,她倔强地不肯放他走,吵着送他回去,他应了,两个人走回他的住处,他又折回去送她,如此反反复复,那条路上的一草一木全都成为他们曾经相爱的背景。那时候,他们把爱情放在蜜罐里,溅了抹不去的甜。他们是琼瑶剧里标志性的男女主角,彼此笃定会天荒地老,生死相许。
后来他们毕业了,她被一家广告公司看中,待遇和环境都是极好的,只是,她要到另一座城市去。她跟他整整吵了三天,最后,背包离开。他跑过去找她,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她俯在他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他心软了,所有的埋怨消逝为一个悠长的吻。在他们分开的第一个年头里,彼此心里都藏了深深的思念,不管多忙,都抹不掉对方在脑中的影象,那一年,他们为铁路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有时他跑过去看她,有时她跑回a城看他,彼此用全部的热情招呼着潜藏在身体里的无限欲望。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厌倦了这样的奔波,他已经记不清了。不再争抢着为铁路事业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不再整夜整夜抱着手机为移动通讯作贡献,思念变得淡了,感情渐渐衍变成鸡肋,嚼着无味,吐了空虚。有一天,她突然在深夜给他打来电话,弱弱地问:“你还爱我吗?”他顿了顿,轻声叫她傻瓜。他没说爱,也没说不爱,一切和爱情有关的字眼已经让他变得疲惫,这样的感情,隔着山,隔着水,到底何时才是尽头,他说不出。
直到那一天,他在为乔东收拾“感情残局”的时候见到了斯诺,那个悲伤的女人对他说:“如果你爱她,就到她的身边去。”他被那个女人的可怜模样触动了,他想到了于婉馨,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究竟独自承受了生活中的多少变迁,他毫不知情。他突然深深自责于自己对她的疏忽,决定用余生的疼爱来补偿她。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自己在a城的一切工作,毅然踏上了奔向于婉馨的旅程。
乔东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的一切都将归为零,你将适应的不只是一座城,而是另一个世界。”
他摇头,伸手去拍乔东的肩膀,淡淡地说:“好好对待晓米,别让她成为第二个林斯诺。”
乔东不再劝他,知道自己对斯诺的绝情已经让自己的形象在朋友眼中大大打了折扣。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在这座弱肉强食的城市,娶了背景强大的苏晓米,放弃一贫如洗的林斯诺,是他在a城立足的唯一选择。要怪只能怪社会的竞争如此激烈,只身踏入商场,在经历了一翻挫败后,他终于清楚,那时那日在象牙塔里所学到的一切都不是成功的要诀。是这近乎苛刻的岁月磨尽了他的一身傲骨,不再坚持所谓的原则,不再执拗地推开那些有偿的机会。
其实苏晓米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恋人的模样。她个子不高,有些许的婴儿肥,鼻尖散布着细碎的雀斑,说起话来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话未出口就被风吹散开。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苏晓米,她的父亲苏明启是这座城中享誉盛名的实业家。有了这个依托,长相、气质、谈吐,全都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娶了她,不单是娶进了一个女人,还意味着娶进了一个好前程,娶到了一个在浮华世界稳稳立足的名额。
乔东与她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上相识的,满屋子对她阿谀奉承的男人,她独独看中了一直在一旁和女朋友煲电话粥的他。之后,她便对他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开着跑车去这座城中最不起眼的那家小建筑公司接他下班,隔几日便送昂贵的西装给他。领带、钱包、打火机……这些代表身份的小玩意更是络绎不绝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一婉拒,淡淡回应着她的热情。她的朋友劝她:“不过是一个被窝在城市角落里的穷酸小子,何必对他如此认真。”她盈盈地笑,笃定地说:“等着吧,我会把他变成这座城中最受人景仰的男人。”他对她越是拒绝,她越是欣赏他。从来没有人如此漠视过她的好意,他的清高,他的冷峻,他的满不在意,全都令她着迷。这份迷恋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疯狂,为了他,她不惜砸下重金。古有国君为博美人一笑,三千里送荔枝,今有苏晓米为争君子之心,洒下千金。她对他,真可谓用心良苦。
偶尔,乔东在电话里向斯诺提起苏晓米,语气里藏着隐隐的炫耀,也有淡淡的无奈:“唉,看起来是个挺正常的女孩子,怎么做起事来如此疯狂和不理智。”
斯诺在电话那边一遍一遍地求证:“你不动心吗,真的不动心吗?她的条件那样好……”
他说:“别傻了,我的心里只有你。”
她捧着电话,甜甜地笑了,心里漾着满足。那个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以那样决绝的姿态离她而去。直到现在,斯诺才明白,原来埋葬一段感情并不难,只消一点光阴,一个绝情的态度。多年后,当她再次踏入a城,她对他已经了无恨意,她甚至渐渐理解了他当年的做法。这么多年,她独自面对世事沧桑流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拒绝一份诱惑并不难,难的是接受一段悲惨的变故。她知道乔东当年独闯世界的艰辛,然而究竟艰辛到何种地步,除了乔东自己,恐怕只有苏晓米最为明了了。
若干年后,当乔东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阴谋,他连责备别人的资格都没有。当初,在爱情和前程面前,是他义无反顾的牺牲了与他相恋多年的斯诺,选择了光明的前程。即使将来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也是他自食恶果。唯一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的便是斯诺,多少个被噩梦侵袭的夜,他见到斯诺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不要离开,他却狠心把她踢开,她摔倒了,鲜血淌了一地,她在血泊中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乔东,乔东,乔东……他从梦中挣扎起身,抓过身边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喝水,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般,发不出任何声响。苏晓米用双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问:“你又做噩梦了?”他摇摇头,把她的手从腰际挪开,背对着她再次入睡。
原来人真的不可以做违心的事情,一切的一切,终是要还的。可是,他欠斯诺的,恐怕这一生也无法还清了。
在回到a城的这许多天里,张明辉带林斯诺参加了各种商业派对。她穿素雅的长裙,头发简单挽起,化清淡的妆,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仿佛刚刚走出校园的女大学生。众人纷纷夸赞张明辉的好眼光,她听着,微微颔首浅笑。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曾经给她留下多少伤心记忆。如果不是突然经过某一条熟悉的街道,抑或突然遇到某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店铺,连她自己也忘记那些伤痛了。偶尔,她站在穿衣镜前抚摩着平平的小腹,想着自己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而那个小生命又被她残忍地扼杀在子宫里,她会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每当那个时候,她会突然想起唐奇峰,他在她的手里塞了满满的钞票,语气不容置疑地说:“离开这座城市,走得越远越好,忘掉这里的人,忘掉这里的一切。”她感恩于那个跟她毫无关系的男人曾经为她做过的一切,也许他当初只是出于哥们儿义气为乔东收拾残局,可是在人最潦倒的日子里,只是一个微笑便是莫大的安慰。她一直欠他一句谢谢,现在,她终于回到这里,他却早已离开。
还是来说说唐奇峰吧。
当年,他是带着一颗奉献的心奔赴到于婉馨的身边,在那辆隆隆启动的火车上,他安抚住自己那颗激动的心,想象了上百个重逢后的场景。她看到他会怎样呢,是大笑,还是感动的哭出来?他在脑中勾勒着她的脸,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房屋,傻傻地笑。
车子是傍晚到达的广州,天色已如疲倦的老妇,用怏怏的眼神为这座城市提供最后一丝暗光。唐奇峰拎着行李出了站,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用他听不大懂的腔调问道:“去哪里?”他脱口说出一个地址,司机用疑惑的眼神看他。他摆了摆手,不再说话了,利落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在手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张开手,摊在司机眼前,司机点了点头,车子飞快窜了出去。他把脸贴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霓虹闪烁,心里竟渗出淡淡的愁。他想起曾经,每一次都是于婉馨来接他,她挽着他的胳膊,用熟练的广东话和出租司机攀谈着。以前他并不觉得什么,可是从此以后,他要在这座陌生的城扎根了,才发现,在这里,连最基本的交流都变得那样困难。他真的能为自己的选择寻一个合适的出口吗?他不能肯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爱人在这里等他,为了她,他甘愿承受接踵而来的一切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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