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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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婉儿知道,薛怀义已是死路一条。即是说,女皇的这个男人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
然后就有了薛怀义因叩不开女皇后宫的大门就烧了他为女皇亲手建造的明堂、天堂的那把惊天动地的大火。那火熊熊燃烧。烧尽了长夜。清晨到来的时候,那两座雄伟的建筑已燃化为灰烬。那是女皇和婉儿亲眼看到的。那火就断了女皇通向上天的桥,也断了纵火者薛怀义自己的后路。但是他觉得很痛快很酣畅淋漓,因为他毕竟烧毁了武兆的心肝肺,烧毁了她虚幻的信念。
那个夜晚婉儿本来是可以打开那个秘密通道让薛怀义进宫的。他就是见不到女皇也完全可以在黑暗的巷道里在婉儿的身上发泄他的兽欲。那个晚上也许薛怀义就是冲着婉儿来的。那个粗鄙野蛮的街头艺人其实是喜欢强暴那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优雅女人的。所以怀义反倒庆幸圣上有了新相好,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黑暗的巷道里践踏那个自视清高的女人了。那也将给怀义带来巨大的满足感。
但是薛怀义并不知道他已经被出卖了。其实那个晚上女皇并不知道他来,女皇的床前也并没有那个御医为她揉胸捶背。是婉儿故意把薛怀义挡在门外的,她也并没有向圣上禀报他的到来。她任凭那个欲望中的男人凶狠地高声拍击着那扇秘密通道的木门,任凭他在宫墙外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其实婉儿同那个薛怀义只有一门之隔。她已经被他的叫骂震疼了耳朵。但是她就是站在黑黑的巷道里沉默不语。她不打开门,也不去通报圣上,而只是在心里狠狠地说,你的死期到了。
也许那个晚上薛怀义见到了女皇或是见到了婉儿,他不论见到了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哪一个,他也许就不会烧掉女皇所无比珍爱的那座建筑了。是婉儿自行决定把薛怀义挡在门外的。也就是婉儿挤兑得薛怀义去烧毁女皇的心肝,又把剑捅进他自己的心窝的。薛怀义死前的这一把火烧得倒是很有血性,很有男人的风骨,也很有英雄豪杰的气度。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报复女皇,当然也就报复了婉儿。
婉儿在看到暗夜中骤然升起的那熊熊大火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有种莫名其妙的欢乐。她知道那熊熊燃烧的是女皇的圣殿,她还知道那火已经阻挡了那个男人再来强暴她。尽管婉儿一直轻蔑薛怀义那样的男人,但是那通红的火焰却照亮了他,把他照得周身明亮,且伟岸高大。就仿佛永远悬挂在了那烈焰之上。
婉儿没有参加太平公主为母亲棒杀薛怀义的行动。但是婉儿知道这是那个享尽人间欢乐的男人难逃的下场。怀义终于如愿以偿。其实给予婉儿更深刻的生命体验的并不是薛怀义。这个男人在婉儿的生命中所留下的,不过是一道匆匆的浅浅的印痕。婉儿目睹了自薛怀义走进女皇的寝殿到女皇最终把他赶出人世的整个过程。婉儿觉得这个过程太惊心动魄了,既造就了一位伟大的女皇,也造就了一个末路英雄。不,婉儿所真正在意的确实不是这个薛怀义,她一直想要弄清的是,女皇的那个叭儿狗一样的侄子武三思究竟是怎样走进她的视野,又是怎样介入到她的生命中的。
很久了,婉儿一直没有注意过那些蝇营狗苟的武氏子嗣们。她一直认为他们都是些令人不齿的势利小人,所以,她也一直像蔑视薛怀义那样蔑视着武三思他们。也许是婉儿天生的贵族血统,使她对那些皇家子弟们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从太子李贤到李显,再到李旦,无论他们有怎样的毛病,她对他们还是深怀着那种由衷的热爱和敬意的,她觉得他们才是值得她交往的人。
说起来,婉儿自从认识了那些李姓的皇子们,她就已经认识武三思了。她认识武三思是一回事,而他真正走进她的视野又是一回事。十几年过去,不是说武三思这个人有什么变化,而是武兆变了,从皇后变成太后,又从太后变成了女皇。而女皇要她的大周王朝日月江河,她自然就更需要那些总是投其所好的武氏子嗣为她鸣锣开道。
婉儿还清楚地记得武三思第一次为薛怀义牵马时,她是怎样地嫌恶。她脸上的表情自然也是冷漠而不屑地。她远远地站着,冷眼旁观。但就在同时,婉儿也记得她所看到的女皇脸上的表情。那印象真是太深了。婉儿从此铭记。那一刻女皇脸上的微笑是那么明媚灿烂。那时候女皇和她的情人还彼此相爱。在那一刻女皇是那么由衷地感谢那个能屈尊取悦于她情人的武三思。她当即就赏赐了武三思很多的绢匹。女皇如此慷慨的赏赐甚至是婉儿从未见过的。直到那一刻,婉儿才意识到女皇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对薛怀义好,能尊重和她睡觉的这个男人。因为在当时,无论是朝中官吏,还是女皇自己的后代们,都对女皇与薛怀义的关系心怀嫌恶。他们不能接受女皇有男人,更不能接受这个和女皇同床共枕的男人卑微的社会地位,所以他们全都想方设法地冷落他轻视他,弄得女皇非常痛苦,觉得她和薛怀义之间的那种所谓的爱情很孤单也很无助,这也就是女皇何以对三思为怀义牵马如此感激涕零了。
武三思其实就是这样走进婉儿视野的,以他卑微的行为。婉儿才开始注意到了武三思这个人,才开始想,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干吗要如此屈尊如此低三下四地去做只有马伏才会去做的事情呢?其实过去婉儿对武三思的印象说不上好,但却也不是很坏。相反,武三思对文史学习的热情和兴趣,反而让婉儿觉得他可能是武氏兄弟中最有出息的。婉儿一直觉得毕竟读书和不读书是不一样的。但是武三思为薛怀义牵马这件事让婉儿反感透了。婉儿从此对武三思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从武三思那里受到了恶性刺激。她想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做出如此下贱的事情来呢?
大概是武三思在奴颜婢膝地伺候着薛怀义骑马时,他也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婉儿轻蔑的目光。他怎么可以忍受姑母的一个婢女的轻视呢?但是武三思还是忍了下去。他是个什么都能忍下去的男人,他可以忍为姑母的情人牵马,可以忍李家兄妹对他的不屑,当然也就可以忍姑母身边的那个奴婢对他轻蔑的目光。但是,当骑马的游戏结束,当女皇和她的情人双双步入寝殿,当婉儿也准备回她自己的房子,骤然地,一个怒目而视的男人就横在了婉儿的面前,劈头就问,你以为你是谁?
婉儿被吓了一跳。她定睛才看出站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原来是武三思。一个武三思有什么权力来责问她。他不过是女皇脚下的一条武姓的狗。婉儿很愤怒。但是她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她所独有的那种愤怒的方式,那就是沉默不语,转身就走。多年的被女皇所信任所重用使婉儿拥有了那种沉默不语、转身就走的资格。然而武三思不让婉儿就这样转身就走。他走过去一把拉住了婉儿,然后就开始在婉儿的耳边用最难听的语言羞辱了她。
是的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不是女皇的奴才吗?你不是也在死心塌地地为她工作,你不是也在千方百计地巴结她讨好她吗?怎么只允许你在她的面前趋炎附势,就不准别人在她面前奴颜媚骨?别把自己装得那么高洁。你以为你是谁?不是上官仪的那个女公子吗?你若是有节气,你若是但凡还有—点点家族的尊严,也不至于没日没夜地给你的仇人干,还跟着她一道去杀那些无辜的人。算了吧。收起你的那一套。你首先就是个奴才,怎么还敢蔑视别人呢?你真想既当***又立牌坊吗?告诉你,鱼和熊掌是不可以兼得的。你要真是***就收起虚伪的清高吧。你不配清高,老子也不买你清高的账。你这种***什么也不是。就是给了老子老子还嫌脏呢。
这一次婉儿真的怒不可遏。她竟然举起手将一记耳光打在了武三思的脸上。这是婉儿平生第一次打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举起的手。她说我和你才不是一类人呢。我心甘情愿侍奉女皇,但是我不会低三下四为圣上的情人牵马;不错我是卑贱的奴婢,但决不像你这么下作。薛怀义是什么东西。圣上与这等无赖搅在一起,这是圣上的不幸。
上官婉儿你听着,你的这记耳光我可以忍下,但是我不得不怀疑你对圣上的忠诚。你就不怕我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禀告圣上吗?
你真卑鄙!你爱干吗就干吗吧。当然你们这些势利小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婉儿说过之后果然转身就走了。她想不到她竟然对武三思说了那些真心话。她想可能是武三思的羞辱激怒了她。她不管武三思会不会到女皇那里出卖她。她一点也不真正了解武三思,但是她想她就是被出卖了也无悔无怨。人到了被逼到绝路的时候当然什么也不会顾。她说了真心话,还打了女皇最宠爱的侄子,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婉儿知道当时女皇同薛怀义的爱情正如火如荼。置身在疯狂变态的身体关系中的女皇当然视一切对她的情人冷漠的人为敌人。她那时的心灵很脆弱也很敏感。她紧张焦虑,又为此而到处树敌。她不允许任何人当面或是背后诋毁她这昏天黑地的爱情。为了她的爱的权力和尊严,她是不惜杀人的,哪怕是杀掉那些她的亲人。当然婉儿也像她的亲人一般。她最最害怕的就是她的亲人看不起她,害怕那些她一向看重的人在她的身后指责她。婉儿知道她指责了女皇的爱情意味了什么。既然婉儿已经说了,她也就无须再怕,她等着武三思揭发她的那一天。
想不到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几年中武三思竟忍下了那个耳光的奇耻大辱。在那场冲突之后,他们更加疏离,女皇竟也没有因此而指责过婉儿。
后来就有了薛怀义惨遭棒杀的事。
事过之后的某一天,婉儿与武三思在女皇的寝宫里不期而遇。那时候女皇的心情很不好。不是因丁薛怀义的死,而是她毕竟心疼明堂、天堂那两座象征着她的大周王朝的宏伟建筑。尽管在表面上,武兆对她的这两座建筑的毁于一旦好像并不太介意,而实际上她还是非常痛心的,她迷信地认为那场大火不仅让她的殿堂化为灰烬,而且是断了她上天的路,是一种非常不祥的先兆。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婉儿有意将薛怀义拒之门外,也不向她禀告。她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了那个薛怀义的身上,她想薛怀义烧了她的圣殿,她就只能要薛怀义死了。
便是在女皇的无比祖丧的心境中,婉儿同武三思在女皇的寝宫内相遇。武三思是来探望和安慰他的姑母的,他非常同情他姑母此时此刻那种一无所有的心情。武三思并没有以为他会见到婉儿。但是在女皇寝宫的回廊里他偏偏遇到了婉儿。于是武三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爆发了积压了好几年的那满腔怒火。他蛮横地挡住了婉儿的路,他问她,这下你如愿以偿了吧?你终于杀了他。
婉儿一脸的平静,她说我没有杀任何人。
你没有杀他?你竟然敢如此冷酷地说你没有杀他?那晚不是你把那和尚挡在门外的吗?你逼他,是你逼他去烧了圣上的明堂和天堂。你以为杀了薛怀义你就能逃脱罪责了吗?你真歹毒呀。记得我刚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坏呀!如果你这样的女人总是在圣上的身边造谣惑众的话,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全都会死在你这个女人的手下了。
武大人还记着那一记耳光的仇恨吗?
婉儿你真是越来越恶毒了,你的手腕也越来越高明,你是个令人恐惧的女人。
我也曾有真情。武大人你相信吗?我的真情也是永生永世,镂骨铭心的,那是武大人所永远不能理解的。如果圣上的周围总是被你们这些武姓的势利小人包围着,那圣上辛辛苦苦创建的大周帝国就没有前途了。
你是说,接下来你要杀我们武氏一族?你这个凶恶的女人究竟安的什么心?你莫不是要将圣上所信任的臣相们全都杀尽,然后抢走她的权力?
怕是武大人才有这样的野心吧?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武三思说过之后就忿然而去。他恨婉儿。他觉得他和这个故作清高的女人不共戴天。他想他一定要报几年前的那一箭之仇。他还知道以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那种敌对立场,不是婉儿死就一定只能是他死了。
武三思气冲冲地来到了女皇的龙床前。他看见他的姑母在经历了这次大火的事件后,仿佛立刻又老了许多。她变得羸弱,苍白,她的内心很苦痛,好像对大周王朝的未来也不再抱希望。武三思看见女皇的样子几乎落下泪来。他是真的心疼他的姑母,也真的对大周的武姓的王朝寄与了厚望。他跪在女皇脚下。他说陛下,你怎么能那么信任她?
谁?女皇缓缓地问。
不知道那个盛怒中的武三思对他年近七十岁的姑母都说了些什么。但总之当天晚上,武三思一走,女皇就把婉儿叫到了她的寝殿。武皇帝的脸色很难看,但她却故作镇定地问着婉儿,烧了明堂的那个晚上,那个薛怀义来求见过朕?
是的。婉儿平静地说。她知道女皇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她其实也知道武三思所要达到的究竟是什么目的。
朕不管你和那个薛怀义是怎么回事,朕只想问你知不知道那明堂、天堂是朕的命根?
奴婢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逼那和尚去放了那把火?你难道不知道那就是烧了朕的命根吗?
奴婢并没有逼那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