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宗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47
|本章字节:8376字
他说,假使他是威尔逊的话,他就装痴卖呆,听凭他们奚落,坐在和会席上,一言不发,直待意大利和日本的代表退席之后,就猝然站起来,大拍桌子道:“你们要这样干吗?我当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经你们认可,我美国才参战;而今你们竟这样干,使我失信于美国人民,失信于全世界弱小民族,那么我只好领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们英法日意决一死战,才可见谅于天下后世。你‘母老虎’说我这十四条应拿到天国去行使,你看我于短短的时间,要用鲜血染红这个地球,就从这鲜血中,现出一个天国来,给你‘母老虎’看看!”说毕,立刻退出和会,就用《厚黑学》中所谓“办事二妙法”中的“敲锅法”,把锅敲破了再说。三十分钟内,通电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来,对列强反戈相向,由美国指挥作战,这样一来,请问英法敢开战吗?因为当时的情势是这样的:德国的战斗力并未损失,他所感痛苦的,是食粮被列强封锁了,只要接济他的食粮,单是一个德国,已够英法对付。再则大战之初,英法答应殖民地许多权利,弱小民族才抛弃旧日嫌怨,一致赞助,印度的甘地,还叫他的党徒帮助英国,他们如此作为,原想大战结束,可以抬头,哪知堂堂的和会席上,列强竟自食其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喷天,有了威尔逊这样的主张,它们在战地上,还有不立即倒戈的吗?况且美国是生力军,国家又富,英法已是筋疲力倦,如果实行开战,可断定在一星期之内,即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情势,试问英法敢打吗?如果请求不打,除非十四条原则,条条实行,并须加点利息,格外再增两条。何以故呢?因为你英法诸国,素无信义,明明是承认了的条件,还要翻悔,所以十四条之外,非增两条以资保障不可。威尔逊果肯这样干去,难道“民族自决”的主张,还怕不能实现吗?无奈威尔逊一见意日两国的代表下旗归国,手忙脚乱起来,就用“锯箭法”了事,竟把千载一时的机会失去,岂不可惜!不久,箭头在里面陆续发作,我国东北四省,无端失去,阿比西尼亚,也无端遭受意大利的摧残,而世界第二次大战,就不得不爆发了。凡此种种,都是由于威尔逊在和会席上,少了拍桌子之故。
接着他又分析下去:上述的办法,以威尔逊的学识,难道见不到吗?就算威尔逊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厚黑的道理;但同着威尔逊赴会的,有那么多的专门人才,那么多的外交家,一个个都是在厚黑场中来来往往的人物,难道这种粗浅的厚黑技术也不懂得吗?于是他下一判断说:他们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这样干呢!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美国是压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这种大矛盾在。日本是精研“厚黑学”的,他窥破威尔逊有些弱点,就在和会上提出“人种平等”案,朝着他的弱点攻去,意思是说:“你会唱高调,我唱的高调,比你更高!”这本是“厚黑学”的妙用,果然把威尔逊制住了。然而威尔逊竟是天禀聪明的人,他是深懂得厚黑哲理的。他明知“民族自决”的主张,为列强所不许,也为本国所不许;但不妨大吹大擂起来,闹得举世震惊,这即是《厚黑学》中所说的“敲锅法”。先把锅的裂痕,敲得长长的,趁势大出风头;及至意大利和日本的代表,要下旗归国,他就马马虎虎了事,这即是《厚黑学》中所说的“锯箭法”。有此一着,威尔逊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贯彻者,非我不尽力也,其奈环境不许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赞成何!”这就好像外科医生对人说道:“我之只锯箭杆,而不取箭头者,非外科医生不尽力也,其奈内科医生袖手旁观何!”
他继此而再事追究:威尔逊是个老教书匠出身,是一个书呆子,何以懂得“敲锅法”、“锯箭法”呢?经他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后站有一位军师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阴谋家,是威尔逊的灵魂。威尔逊得被选为总统,他出力最多;威尔逊的阁员,大半是由他推荐的。所有美国绝交参战啦,山东问题啦,都是此公的主张,他专门唱后台戏,威尔逊不过是登台的傀儡罢了。但威尔逊之听信此公,等于刘邦之听信张良。我们既承认刘邦为厚黑圣人,就呼威尔逊为厚黑圣人亦非过誉。一般人都以为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是失败了的;殊不知他的失败,正是他的成功。他当美国第二十八代的总统,试问从前二十七位总统,彰彰在人耳目的,究有几位?恐怕除了华盛顿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就要推威尔逊了。任人如何批评,他总算是历史上的有名人物。问其何修而得此?无非是善用“敲锅法”、“锯箭法”罢了。假使他不懂点“厚黑学”,不过混在从前的二十几位总统中间,姓名若有若无,“威尔逊”三字安得赫赫在人耳目?由此知“厚黑学”的功用:成则建千古不朽的伟业,败亦可留大名于宇宙的。
宗吾对于列强的对策,是主张组织“弱小民族联盟”的。他说当时的巴黎和会,聚世界厚黑家于一堂,钩心斗角,仿佛一群拳术家,在擂台上较技,我们站在台下,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当用何种拳法才能破他们,但是台上人反漠然不觉。当初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的主张,大得弱小民族的欢迎,而深为英法日意所不喜,足知“民族自决”四字,可以击中列强的要害。及至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威尔逊就哑口无言,而“民族自决”案,也无形打消,足知“人种平等”四字,又可击中欧美人的要害。似此,我国如出来提倡“弱小民族联盟”,把威尔逊的“民族自决”案,和日本的“人种平等”案,合一炉而冶之,岂不更足以击中他们的要害吗?
宗吾关于“厚黑救国”的言论,在这里是说不完的。此外,他更谈到思想的独立,谈到“厚黑”的面面观,谈到他作书的文体,谈到许多好友的种种情事。这些妙趣横生的文字,从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起,在成都《华西日报》上,每天发表一二段,积若干字即刊印一册,至次年五月,共刊印三册,以后又加以增删,即为合订本,这便是他有名的《厚黑丛话》。这丛话,他本想无限止地继续写下去,将他的观察所及,无论是上天下地,物理人情,统统用随笔式的体裁把它写出来;不意正在按日发表的时候,四川省政府突然奉到中央的命令:“严予禁止,以遏乱萌!”于是《厚黑丛话》就只得中断了。但只就发表的部分看来,已是峦峰重重,群壑竞秀,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的。
他在前期发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他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的范围扩大了,内容包括四种:(一)厚黑史观;(二)厚黑哲理;(三)“厚黑学”的应用;(四)“厚黑学”发明史。其立论的方式,完全是自由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下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平生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篇,或短短地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愿受任何的拘束。他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如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用苏东坡“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地写去,以免打断兴趣。他说写这类文字,和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凭空无从说起,只好借点物事来说,引用某事某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就是了。若无典故可引,就杜撰一个来用,亦无不可。这好比庄子的寓言:是他心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来立论,只求把胸中所见表达出来;至于鲲鹏野马是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他是一概不问的。
他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所以他说:“宇宙真理,明明是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们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间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有无错误,不得而知,应该离开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才是。”有一个朋友,曾读到他丛话中的文字,就对他说:“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有名词,你也很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还是欠研究的。”哪想他听了这话,也不答辩,反把平日所作的文字检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有名词,竟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他就自行杜撰,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总是用自己的斗秤,去衡量古今的学说;不是用古今人的斗秤,来衡量自己的学说。换言之,乃是他去审判古今的哲学家,不是古今的哲学家来审判他。因此,他常对人说:“中国从前的读书,一开口就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就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罗素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察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或孟子曰,即是以孔子孟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我来案候审;引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著作为新刑律,叫我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他道:“要谁人才能审判你呢?”他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己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吧!如果能够这样地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他这种独立自由的意思,充满了他的《厚黑丛话》中。但他并不是野马狂奔,却有他一定的观点和原理,那便是他本店自造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请看他自己的说明吧: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夫学制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部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座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它整理得厘然秩然,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参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了。我把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显现,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处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地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捡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也是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申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教,也要分许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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