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卷一(8)

悼亡之作，多涉佛语。性德于佛教颇倾心，有自号为楞伽山人，“楞伽”在佛教信仰里真有其山，佛陀进楞伽山讲说佛法，于是有了著名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即《楞伽经》，成为中土禅宗的早期经典。达摩把这部经书传给慧可，开启了中土佛教“楞伽师”的时代，此后传到弘忍和慧能，经典与核心义理才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中土禅宗才算真正定型。

《楞伽经》带来的是禅定的方法。达摩所谓壁观、面壁，其实就是坐禅，也就是修炼瑜伽。达摩时代的禅和禅宗意义上的禅并不相同。禅，在达摩那里只是一种印度古传的静坐冥想的修炼方法，早在佛教诞生之前便已经存在。达摩所修的教义只有一部经书，即四卷本的《楞伽经》。达摩教诲：别的经都不必念，只专心念这部《楞伽经》就好。

达摩带来的禅定法门后来被慧能大加挞伐，后来提出了“禅不能坐”的革命性口号，引发了一场意义深远的宗教改革。但坐禅的法门并没有就此废掉，到了清代仍然是佛教里相当流行的一种修行方法。以性德的性情与遭遇，结《楞伽经》的因缘较易。白居易《见元九悼亡诗因此以寄》有“夜泪暗销明月幌，春肠遥断牡丹庭。人间此病治无药，惟有楞伽四卷经”，李贺《赠陈商》有“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性德自号楞伽山人，或也是这一般的心态。梁佩兰《挽诗》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正是对性德以楞伽自号的一番颇具诗意的解说。

【笺注】

1无端：这里指无端的烦恼。

2慈云稽首返生香：慈云，佛教术语，佛家称佛的慈悲如大云覆盖世界，这里代指佛祖。稽（qi）首，跪拜礼的一种，头至手，手至地。返生香，题为东方朔著作的《海内十洲记》载，聚窟洲有一座神鸟山，山上有返魂树，如果砍下这种树的树根和树心，在玉釜里煮成汁、煎成丸，就是所谓的惊精香，也叫返生香。埋在地下的死者一闻到它的香气就会复活，复活之后就再也不会死去了。

首二句大意是，不管怎样想抛却烦恼，烦恼只是越斩越多，便只有祈求佛祖慈悲，把返生香赐给自己，好让亡妻能够复生。

3妙莲花：《妙法莲华经》，简称《法华经》。妙莲花之“花”就是“华”，汉字里本来没有“花”字，“花”是后起的俗字，后来约定俗成，才在“花”这个义项上取代了“华”。《法华经》属于大乘佛教，本是天台宗的主要经典，卷帙浩繁，理论体系也比较复杂。《法华经》真正对大众发生影响的只是其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这是中土佛教中观世音信仰的主要源头。

《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无尽意菩萨向释迦牟尼请教，观世音菩萨为什么名为观世音，释迦牟尼作了一番非常详细的说明：“如果有无量百千万亿那么多的众生，他们遭受到种种苦恼，现在听说过观世音菩萨之后，只要一心称念他的名号，观世音菩萨就会立即观察到这音声，使那些身处苦恼的人都得到解脱。如果有人奉持称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那么即使他不幸陷入大火之中，大火也不能将其烧着，这是因为此菩萨有大威力大神力的缘故。假如有人不幸被大水卷走，只要他有称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他就能很快到达浅处。假如有百千万亿那么多的众生，为了寻求金、银、琉璃、砗磲（chēqu）、玛瑙、珊瑚、琥珀，珍珠等宝物，乘船进入大海，即使正好碰上狂风，将其船只吹到罗刹鬼国，如果其中有人，甚至仅仅一人，称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那么所遇难的人都能从鬼国中解脱出来。因为这种因缘，所以就称其为观世音菩萨……”

《法华经》里的这位观世音菩萨最得世人的喜爱，因为你不管遇到什么苦难，不管遭受着多大的烦恼，只要念诵观世音的名号，观世音菩萨就会到你身边，立刻为你解决问题。此即性德《杂诗》七首之七所谓之“称名弹指到，百劫慈云侧”。性德词中所谓“妙莲花说试推详”，应当就是在推详《法华经》中关于观世音菩萨的这段内容，证据就在下片的两句对仗：“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

4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化自王彦泓《和于氏诸子秋词》“但是有情皆满愿，妙莲花说不荒唐”。“有情皆满愿”语带双关，原意是一切众生都能如愿，引申义反而用了字面上的含义，是说有情人只要许愿，总能如愿。有情，佛教术语，指一切众生，也译作众生。人类、诸天护法、恶鬼、畜生、阿修罗等有情识的生物都称有情，草木金石、山河大地等则称无情。

5篆烟：是说香火燃烧，烟在空气中抖动，有如画出了篆字，也可以理解为香火烧尽时香灰的形状如同篆字。

又小兀喇桦屋鱼衣柳作城2。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3。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4。

【说明】

康熙二十一年（1682），三藩之乱已告平定，康熙帝东巡祭祖，并至兀喇兴围，性德扈从。小兀喇原是性德祖先叶赫部的领地。此行性德亦作《柳条边》诗：“是处垣篱防绝塞，角端西来画疆界。汉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龙荒外。龙荒虎落两依然，护得当时饮马泉。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题下有注：“边墙也以柳为之，在塞外。”

【笺注】

1小兀喇：吉林兀喇，在今吉林市松花江畔。满语吉林的意思是“沿”，兀喇的意思是“江”，吉林兀喇即“沿江”。

2桦屋鱼衣柳作城：桦屋鱼衣，当地风俗，房屋多以桦木建成，衣服多以鱼皮制作。柳作城，当地传统，种植成排的柳树作为屏障，外掘壕沟，也称柳边或柳条边，明清两代多用作边防。性德有《柳条边》诗，自注：“边墙也以柳为之，在塞外。”杨宾《柳边纪略》载，古来边塞多种榆树，故称榆关，今（清代）辽东皆插柳为边，高者三四尺，低者一二尺，在外沿挖掘壕沟，称为柳条边，也叫条子边。

3海东青：雕的一种，产于黑龙江一带，性情凶猛，北方民族常常驯养海东青以为狩猎之用。

4莫将兴废话分明：小兀喇一带原是性德祖先叶赫部的领地，若从姓氏上追溯，纳兰氏的始祖是蒙古土默特人，他们消灭了呼伦河流域的女真纳喇部落，举族移居到纳喇故地，改姓纳喇，后来又迁徙到叶赫河流域，称为叶赫部。如同汉人习惯把郡望放在姓名之前，当时的女真人以及清代的满人亦习惯将地名或部名系于姓氏之前，纳喇一族便开始被称为叶赫纳喇氏。纳喇是汉语音译，也译作那拉、纳腊、纳兰。

建州女真兴起的时候，叶赫部与建州首领努尔哈赤既联姻亲，又结血仇。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建立金国政权（史称后金），设天命年号。天命四年（1619），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讨伐叶赫部，缢杀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布扬古，将降众尽数迁至建州，并分别编入满洲各旗，不许聚族而居，烜赫一时的叶赫部自此灭亡。

又姜女祠海色残阳影断霓2。寒涛日夜女郎祠。翠钿尘网上蛛丝3。澄海楼4高空极目，望夫石5在且留题。六王如梦祖龙非6。

【说明】

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扈驾东巡途中。

【笺注】

1姜女祠：孟姜女的祠堂，在山海关欢喜岭以东凤凰山上，至今犹存。据《临榆县志》，祠堂始建于宋代，明万历二十二年兵部分司主事张栋重修，并作《贞女祠记》（姜女祠匾额为贞女祠）。《清一统志·永平府》记载，姜女祠前有一座土丘，即姜女坟，旁边有望夫石，民间传说姜女是杞梁的妻子，秦始皇时代因为悲哭亡夫而哭崩了长城。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源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齐庄公袭击莒国，齐国大夫杞梁战死，齐庄公在回国途中于郊外遇见了杞梁的妻子，便派人向她吊唁，但杞梁的妻子说：“杞梁如果有罪，就不敢劳烦君王派人吊唁；如果杞梁无罪，则先人的房舍尚在，我不能在郊外接受您的吊唁。”齐庄公听后，便到杞梁家中吊唁。

依照当时的礼制，吊大夫于郊外是非礼的行为，杞梁的妻子因为守礼而受到君子的赞许。《孟子·告子下》载淳于髡之语：“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仍是说守礼对一国风俗的影响。时至汉代，杞梁之妻的哭夫才与城墙崩塌联系在了一起，但时代与故事的背景仍未脱《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之所记，及至唐代末年，才演变为今人所熟悉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诗僧贯休《杞梁妻》谓：“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2霓：副虹，虹的外环，颜色比虹暗淡，是大气中有时与虹同时出现的一种光学现象，形成的原因和虹相同，只是光线在水珠中的反射比形成虹时多了一次，彩带排列的顺序和虹相反，红色在内，紫色在外。古人将霓虹分为雌雄，虹为雄，霓为雌。

3翠钿尘网上蛛丝：当指姜女祠中的孟姜女塑像乏人打扫。钿（diàn），用金嵌成花状的首饰。

4澄海楼：据《清一统志·永平府》，澄海楼在临榆县南的宁海城上，明兵部主事王致中所建。

5望夫石：姜女祠内有一座巨石，刻有“望夫石”三字，相传为孟姜女望夫之处。

6六王如梦祖龙非：六王，指战国燕、赵、韩、魏、齐、楚六国的国君。祖龙，指秦始皇。《史记·秦始皇本纪》“今年祖龙死”，《集解》作注：“祖，始也：龙，人君象。谓始皇也。”此句是说战国七雄争霸中的胜利者和失败者都已成过眼烟云。

又

旋拂轻容写洛神1。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抑薄寒施软幛2，抱持纤影藉芳茵3。未能无意下香尘4。

【说明】

咏美人图之作。

【笺注】

1旋拂轻容写洛神：轻容，一种素色的薄纱，这里指绘画用的素绢。王建《宫词》有“缣罗不着索轻容”，李贺《恼公》有“蜀烟飞重锦，峡雨溅轻容”。洛神，宓妃，洛水女神，因为曹植的《洛神赋》而成为一个文学意象，指代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女，这里代指所绘的女子。

2掩抑薄寒施软幛：掩抑，阻隔。软幛，屏风画，本身没有骨架，一般张挂在屏风上。

3藉芳茵：以芳茵为藉，坐在满地的落花之上。王绰《游天台山赋》“藉萋萋之纤草”注：“以草荐地而坐曰藉。”藉，这里是“以……为席”的意思，是从“席”的义项上引申来的，《饮水词笺校》注“藉”为“践，立”，把全句释作“美人立落花中”，不确。

4下香尘：挟香尘而下。香尘，女子经过时所荡起的芳香之尘。前秦王嘉《拾遗记·晋时事》载，石祟把沉水香碾成粉末，撒在象床上，使心爱的女子在床上践踏。

又

十二红帘窣地深1。才移刬袜2又沉吟。晚睛天气惜轻阴。珠衱佩囊三合字3，宝钗拢髻两分心4。定缘何事湿兰襟。

【说明】

闺怨主题。

【笺注】

1十二红帘窣地深：窣（su），下垂。十二红帘，语出吴文英《喜迁莺》“万顷素云遮断，十二红帘钩处”。一说十二红是太平鸟的别称，十二红帘即绘有太平鸟的帘子，明代杨基《十二红图》有“何处飞来十二红，万年枝上立东风”。金鱼也有“十二红”这个品种。

“十二”是中国传统上的一个特殊数字，《左传·哀公七年》记载子服景伯的话说：周朝称王天下，制定礼制，其中规定了上等物品的数目不超过十二。这话的背景是鲁哀公和吴国人的一次外交活动，当时吴国人提出的送礼数额是牛、羊、猪各一百头，子服景伯认为凡事都该按规矩（礼）来，送礼送多少，周礼都有详细规定，而周礼对上等物品数量的最高定额就是十二，因为这个数字是“天之大数”。

《左传》杜注是：“天有十二次，故制礼象之。”也就是说，礼制的仪程是效仿天文的“十二次”。“十二次”是古代天文术语，古人认为岁星（木星）十二年绕天一周，每年所在的位置叫做“一次”，所以周天共有“十二次”。古人在现实生活中对“十二”这个“天之大数”的效法极常见，譬如《礼记·深衣》记载古代的深衣制作标准，从天子祭天之服，贵族闲居之服，到庶人的礼服，都要在十二这个数目字上做文章，这便是法天之数。

2刬（chǎn）袜，只穿着袜子行走。李煜《菩萨蛮》有“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

3珠衱佩囊三合字：衱（jié），裙带。三合字，情侣各自佩戴的一对香囊上各绣三个半边字，合在一起就组成了三个完整的字。

4宝钗拢髻两分心：古代风俗，未出嫁少女的发型梳成双髻，即从中间向左右两分。

又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无恙年年汴水2流。一声水调3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4。玉钩斜路近迷楼5。

【说明】

本词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月，其时性德扈驾南巡，经过扬州红桥，根据王士祯（号阮亭）吟咏红桥的一首《浣溪沙》步韵写下的和作。性德对步韵诗向来反感，他在《渌水亭杂识》里专有一条评论说，当今诗词的大害莫过于写步韵诗，如果人们不戒除写步韵诗的毛病，则必然不会有好诗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