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骞的遭遇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当中影响很大，为他写诗撰文表示同情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有三篇最为流传，一是吴伟业的《悲歌赠吴季子》，另外则是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尤其是顾贞观，他和吴兆骞同为慎交社的同学，更是知心好友，在吴兆骞流放临行前作出承诺，无论拼上多少艰难、多少时日，也要想方设法营救好友南还。

当时，已经被判流放的吴兆骞在临行前与顾贞观握手道别，顾贞观说：“你如今年方而立，如果有幸挨到知命之年，那么这二十年中，我一定摩顶放踵，想方设法把你救回中原。”

而转眼就是十八年，年号已经从顺治换作了康熙，顾贞观虽然从没有放弃过努力，但他毕竟人微力薄，始终没能成事。顾贞观于是想走权臣明珠的路子，因此主动结交明珠的长子性德，性德时年二十二岁。

徐釚《孝廉汉槎吴君墓志铭》载，顾贞观在与性德接触时常常吟咏吴兆骞平日所作的诗赋，引发了性德的怜才之心。就在这一年的冬天，顾贞观在千佛寺以词代书，写下两首《金缕曲》准备寄给北方苦寒之地的吴兆骞，并把这两首词抄录给性德一份。其词为：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金缕曲·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性德读之而泣下，以为“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矣”。（河梁生别之诗，即苏武与李陵的酬唱之诗，诗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山阳死友之传，常被误解为向秀《思旧赋》，实为《搜神记》卷十一所载之范巨卿与张元伯生死之交的故事，范巨卿为汉代山阳郡人，《搜神记》该篇原题为《范巨卿张元伯》，后改题为《山阳死友传》。）性德并许诺“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候兄再嘱也”。顾贞观以十年之期太久，再次恳求，性德改许以五年之期，必将吴兆骞救还，并作此词以答顾贞观。按，吴兆骞殁后，性德《祭汉槎》一文亦提及旧事：“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

袁枚《随园诗话》记有一则故事，说顾贞观请托之时，明珠正在宴客，手持巨觥对顾贞观道：“你若满饮这觥酒，我便为你营救吴汉槎。”顾贞观素不沾酒，却一饮而尽。明珠笑道：“我方才只是开玩笑罢了，你就算不饮这觥酒，我也会去救吴汉槎的。虽是如此，你的所为何其壮也。”袁枚于此评论道：“工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真一时佳话。”

这一件匪夷所思的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京城，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里讲道：“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勋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在性德等人的努力下，吴兆骞终于在康熙二十年纳资赎归。

吴兆骞之子吴桭臣（生于宁古塔）写过一部《宁古塔纪略》，谈到全家被赦还乡的情况时说：“赐还之事，因同社诸公如宋右之相国、徐健庵司寇、徐立斋相国、梁汾舍人、成容若侍御不忘故旧之德，而其中足趼舌敝，以成兹举者，则大冯三兄之力居多。”列举一众奔走营救的父辈朋友，最后才提到容若，而他以为出力最多的人则是“大冯三兄”。

这位“大冯三兄”到底是谁，却早已无考。叶廷琯《吹网录》说：“大冯三兄，桭臣但言壬子拔贡，在京考选教司，迄未详其里籍名字也。”吴桭臣《宁古塔纪略》又载，自从献上了《长白赋》，皇帝为之嗟叹，颁下诏书，准许回乡。

所谓《长白赋》，据王菼《明故湖广永州推官燕勤吴公墓志铭》，吴兆骞是“被诬遣戍，献《长白山赋》赦归”。徐釚《孝廉汉槎吴君墓志铭》载，康熙二十一年，御驾祭长白山，吴兆骞作《长白山赋》数千言，词极瑰丽，托使臣献给天子，天子为之动容，但有人从中作梗，吴兆骞未能遇赦召唤。而性德等人不断使财，终使吴兆骞“循例放归”。

【笺注】

1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大意是说，不要因为仙界寂寞就来到这个不该来的人世。这句当是比喻顾贞观才识超卓却在仕途上遭人排挤，突出了顾贞观的清高。琼楼，指仙境。《饮水词笺校》注为：“琼楼，此特指雪后寺观。据顾贞观寄吴兆骞《金缕曲·以词代柬》词题注：‘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按，照此理解“琼楼”一语则无法贯通上下文。《纳兰词笺注》注为：“琼楼寂寞：谓仕宦不利，命多乖蹇，未得朝廷重用。琼楼，琼楼玉宇，代指月中宫殿，这里借指朝廷。苏轼《水调歌头·中秋》：‘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按，照此理解，也无法贯通上下文。

2断梗：典出《战国策·齐策》，苏代对孟尝君说：“我路过淄上的时候，见到有土偶人与桃梗对话。桃梗对土偶说：‘你虽具人形，不过是西岸之土塑成的，淄水一旦冲刷过来，你就会残缺不全了。’土偶回应道：‘我本来就是西岸之土，就算淄水冲来，土也无非复归西岸，而你是东国的桃梗，纵然刻削成人形，待淄水冲刷而来，把你冲走，谁知道你会漂到哪里呢？’”

3声影供群吠：语出汉代王符《潜夫论·贤难》“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也作“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一只狗看到形影叫了起来，百十只狗便跟着乱叫，比喻庸人不了解真相而随声附和。

4判憔悴：拼憔悴，纵然憔悴也心甘情愿。

5爇（ruo）：烧。

6软红尘里客：比喻繁华都市里追名逐利的人。软红尘，飞扬的尘土，比喻繁华热闹的地方。

7吴季子：春秋时吴国贤公子季札，亦称延陵季子，这里代指而并非直指吴兆骞。吴兆骞在兄弟八人中排行第四，依古人的称谓习惯，排行用“伯、仲、叔、季”或“孟、仲、叔、季”，表示从老大到老幺。一家之中，男孩和女孩分别排行，即《礼记·曲礼》所谓“男女异长（zhǎng）”。表示排行的“伯（孟）、仲、叔、季”通常会被用在“字”里，比如孔子是家中次子，所以字“仲尼”。据《孔子家语》，孔子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名叫孟皮，字伯尼，“孟”和“伯”都说明他是家里的长子。如果一家有四个男孩或女孩，名字分别冠以伯（孟）、仲、叔、季，这也规矩，但是，如果一家只有三个男孩或女孩，或者有五个以上，称谓方式便稍有变化。在第一种情况下：长子为伯（孟），次子为仲，三子为季；在第二种情况下：长子为伯（孟），次子为仲，从三子直到倒数第二个孩子都叫叔，老幺为季。

又寄梁汾

木落吴江1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2，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3。飘泊处，谁相慰。别来我亦伤孤寄4。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5。君莫恨、埋愁无地6。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7。人岂得，长无谓8。

【说明】

寄顾贞观之作，慰藉其才高招妒。

【笺注】

1吴江：吴淞江，代指顾贞观（梁汾）的家乡无锡。

2落魄江湖还载酒：化用杜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

3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南华，即《南华经》。唐代尊崇道教，升格道家经典，于天宝元年改称《庄子》为《南华真经》。南华误却方城尉，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四，令狐绹曾以旧事相询于温庭筠，温庭筠答道：“此事见于《南华经》。《南华经》并不是冷门书，相国公事之余也应该看一点古书。”令狐绹与温庭筠积怨已久，因此而益发气愤，便上奏说温庭筠有才无行，温庭筠终未进士登第。

另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唐宣宗喜欢微服出游，有一次在旅店里遇到了已经做了官的温庭筠。温庭筠不识龙颜，出口不逊道：“你也就是个司马、长史之流吧？”（按，司马和长史一般是市级官员的助手，这种位置经常被用来安置闲人，白居易就被贬过江州司马，即《琵琶行》所谓“江州司马青衫湿”。）唐宣宗说：“不是。”温庭筠又道：“那你就是六参、簿、尉之类了？”（按，这些职位已是县级以下的小吏。）温庭筠因此被贬为方城县尉。

另据辛文房《唐才子传·温庭筠》：温庭筠考进士屡屡落第，出入于令狐绹相国书馆中，令狐绹询问玉条脱为何物，温庭筠回答说出自《南华经》，并且讥讽道：“《南华经》并不是冷门书，相国公事之余也应该看一点古书。”令狐绹自此疏远了温庭筠，温庭筠为此而自伤道：“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后来温庭筠被贬谪为方城尉，赴任之前，文士诗人争相赋诗饯别，只有纪唐夫说：“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温庭筠的仕途终结于国子助教，最后流落而死。

性德词中“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所涉典故是以上温庭筠故事集合而来。《饮水词笺校》仅引述辛文房《唐才子传·温庭筠》，并不准确，况且《唐才子传》的记载本有失误，《北梦琐言》所谓令狐绹询温庭筠之“旧事”，于《唐才子传》径作“玉条脱事”，实则玉条脱是温庭筠另外一则掌故，于此无关，《庄子》全书于“玉条脱”亦一语未及。

另，唐宣宗喜欢微服出游遇温庭筠之事并不可靠，夏承焘《温飞卿系年》有详细辨析。“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此诗出处亦有疑点，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九考订此诗为温庭筠为悼念亡友而作。

4孤寄：孤身寄居。

5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化自辛弃疾《满江红》“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

6埋愁无地：《后汉书·仲长统传》载，仲长统生性倜傥，不拘小节，是个著名的狂生，政府征召他做官，他却称病推辞，过着逍遥隐逸的生活，乃至以仙道自期。仲长统作过一首四言诗，其中有“寄愁天上，埋忧地下”。

7好作加餐计：劝人保重之意。加餐，谓多吃些饭。语出《古诗十九首》“长跪读素书，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8人岂得，长无谓：谓当有所作为。语出李商隐《无题》“人生岂得长无谓，怀故思乡共白头”。

又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酒涴2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3，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4，枯树泪痕休泫5。摇落尽、玉蛾金茧6。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7。空省识，画图展8。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9，凌云书扁10。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说明】

作于康熙十六年春顾贞观南归之前，慨叹其才高不遇，又遭小人排挤。

顾贞观有《金缕曲·纪檗子徵君话旧有感》，亦用秋水轩韵，观其词意，性德这首《金缕曲》当是顾词的和作。性德所谓“用秋水轩旧韵”，实为步韵和顾贞观。顾词如下：“皂冒缁尘卷。任相猜、杜陵野老，伤心顿遣。倦眼摩挲双阙望，铅泪铜盘偷泫。辇毂下、一窝如茧。乘兴偶然迷出处，泛虚舟、试狎蓬莱浅。供醉吐，锦茵展。身终隐矣那须显。数升平、白门标榜，纷纷阔扁。及至时危钩党密，麐凤并遭鹰犬。羡此际、冥鸿独免。阅尽宫邻金虎局，更何人、痛哭三朝典。天宝话，舍频剪。”

【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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