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树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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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双堆集上空嗡嗡响了一阵,一架小型飞机降落了,从飞机上下来的是那个借口牙疼一直待在上海的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官胡琏。胡琏的突然出现让黄维有些感动,毕竟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深入战场的危险,可是,胡琏带来的消息却将黄维推入无法排解的痛苦和困惑之中——蒋介石下达了新的命令:徐州主力绕开黄维兵团全面撤退,黄维兵团须在双堆集牵制共军主力,掩护杜聿明集团的左侧背,以便该部迅速向蚌埠集中。
黄维顿时不知所措。
原来的计划不是从白崇禧那里调几个军增援徐蚌战场吗?不是南北大军对进夹击,解救第十二兵团于重围,同时打通津浦路以退守淮河吗?不是需要扩大所占范围,击溃当面共军,以求突围而出与刘汝明、李延年两兵团会合吗?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原来的计划全然不算数了,现在的决定意味着以牺牲第十二兵团为代价,换取杜聿明集团的安全撤退。说得更明白点,就是南京国防部决定舍弃自己和十多万官兵的身家性命。黄维怎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而胡琏告诉他这是老头子亲自拍的板。
徐蚌战场的态势并没有按照蒋介石的预想演变:从白崇禧那里调几个军增援遭到阻碍,从徐州南下的孙元良兵团遇到阻击不得前进,从蚌埠北上的李延年兵团攻击未成已开始后退,孤零零地身陷双堆集的黄维兵团被包围得越来越紧。
十一月二十八日,蒋介石再次电召杜聿明到南京开会。
杜聿明到达南京后,先与顾祝同在蒋介石官邸内的小客厅单独谈了一阵子。杜聿明问:“原来决定再增加几个军,为什么连一个军也没有增加?弄到现在,形成骑虎难下的局势。”顾祝同说:“你不了解,到处牵制,调不动呀!”杜聿明有些恼火:“既然知道不能抽调兵力决战,原来就不该决定打!令黄维兵团陷入重围,无法挽救!目前挽救黄维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一切可集中的兵力与共军决战,否则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也就危险了!”顾祝同情绪低落:“老头子也有困难,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也调不动。现在决定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看能不能安全撤出?”杜聿明马上明白蒋介石又变了。这一变,结局必然是黄维完了,徐州也完了。在无法增加兵力的情况下,打下去已经不可能,守徐州也没有把握,那么要变就彻底变!杜聿明对顾祝同说:“既然这样困难,从徐州撤出来问题不大。可是,要放弃徐州,就不能恋战;要恋战,就不能放弃徐州。如果‘放弃徐州,出来再打’,就等于把徐州的三个兵团也送掉了。现在只有让黄维守着,牵制住共军,将徐州的部队撤出,经永城到蒙城、涡阳、阜阳间地区,以淮河为依托,再向共军攻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顾祝同明白,现在以什么方式“解黄维兵团之围”都没有用了,徐州主力能够安全撤出就算万幸,哪里还有再打回去的道理?
这时候,何应钦来了,进来就问:“怎么样?就不能打了么?”杜聿明把上述意见又向何应钦重复了一遍,何应钦沮丧地说:“也只好这样了。”杜聿明请求何应钦和顾祝同不要把这个方案拿到会上讨论,顾祝同明白个中含义:“会后我同老头子说,你同他单独谈。”——一九四八年春,顾祝同上任参谋总长时,杜聿明曾告诉他,郭汝瑰与解放军有联系,决不能让他当作战厅长。当时顾祝同说:“你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非常忠实,业务办得很好。”可是,随着国民党军作战计划的不断落空,在军事形势危在旦夕之时,顾祝同面对杜聿明的提醒不得不格外小心。
蒋介石披着黑色斗篷来了,他向大家点点头说:“好好,就开会。”
在杜聿明的记忆里,这次会议开得乱糟糟的:
照例由第三厅厅长郭汝瑰在敌我态势图前报告作战计划。他说:“目前共军南北两面皆为兼顾纵深工事,我徐蚌各兵团攻击进展迟缓,如继续攻击,旷日持久,徒增伤亡,不可能达到与黄维兵团会师之目的。建议徐州主力经双沟、五河与李延年兵团会师后西进,以解黄维兵团之围。”他还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一案的理由。我有点忍不住,就大声问郭汝瑰:“在这样河流错综的湖沼地带,大兵团如何运动,你考虑没有?”一时会场乱糟糟地大吵大笑。有人问我:“左翼打不得,右翼出来包围攻击如何?”我说:“也要看情况。”刘斐在旁边给我打气,连说:“打得!打得!”又有人问我:“你的意见如何打?”我笑而未答。经过一阵乱吵乱嚷,才沉静下来。顾祝同对蒋介石说:“要光亭(杜聿明)到小会议室谈谈。”
杜聿明和蒋介石进了小会议室。
任凭别人怎样嚷嚷,留在会议室里的何应钦和顾祝同一声不吭。
无法得知杜聿明在小会议室里与蒋介石说了些什么。
蒋介石从小会议室出来之后,首先问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今天午后要黄维突围的信送去没有?”王叔铭回答说还没有,蒋介石说:“不要送了。”然后,他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谁也没有再说话,于是散会。
至少在此时,蒋介石接受了杜聿明从徐州全面撤退的建议。
至于黄维兵团,实在是万不得已,只有当作一个牵制解放军并准备最终舍弃的棋子了。
杜聿明返回徐州,开始布置撤退。
可以肯定地说,作出这样的决定,是蒋介石的无奈之举。除了战场上部队攻击不力等因素外,最大的无奈,是作为三军统帅的他竟然已经无法有效地调动军队了。
与蒋介石作对的,是他的政治宿敌白崇禧。
此时,在平津地区,傅作义指挥的约五十万兵力实际上已经处在被包围的状态;在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内,没有一个完整而有战斗力的军;剩下的只有白崇禧的张淦兵团和胡宗南、宋希濂指挥的几个军了。蒋介石曾计划空运胡宗南的第一军到徐州,但是胡宗南的部队被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苦苦纠缠着,而且空军也表示没有这么大的运力,同时胡宗南本人坚决反对将自己的主力调走,于是这个计划作罢。尽管当初调黄维兵团进入徐蚌战场时遭到白崇禧的极力阻挠,但是蒋介石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再次试图从华中“剿总”所属的部队中抽调两个军增援徐蚌战场,他选中的是驻守在湖北荆门的宋希濂的第十四兵团。
蒋介石连续发出几封加急电报,命令第十四兵团下辖的第二十、第二十八军立即开赴武汉集结,并要求宋希濂迅速赶到南京当面接收任务。消息传来,第二十军全军躁动。第二十军原属川军序列,军官和士兵绝大部分是四川人,当初跟随宋希濂调往鄂西时,全军官兵都很高兴,因为距离四川很近了,现在让他们开赴距离四川越来越远的徐蚌地区,无疑是个晴天霹雳。而更重要的是宋希濂本人颇为迟疑。之前,一个在徐蚌战场上待了半年的记者告诉过他:“前途很不乐观。军事上国军完全处于被动,对于共军行动几乎是个瞎子,而共军对于国军则了如指掌。尤其糟糕的是,政治上的腐败无能和军队纪律太坏,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宋希濂思虑再三,觉得“与其贻误于将来,不如慎之于事先”,于是以“对徐州方面情形不熟悉”为由,去电蒋介石请求他收回成命。蒋介石马上回电宋希濂:“今后战争重点在徐蚌。徐蚌为首都门户,党国安危所系,希吾弟毅然负此艰巨,迅即赴徐与刘总司令及各将领妥善部署,勿再延迟为要。”宋希濂只好从荆门乘汽车到沙市,然后再乘船到达武汉,当面向华中“剿总”总司令白崇禧请示。
白崇禧将宋希濂带进他的办公室。他告诉宋希濂,东北地区林彪的部队很快就要入关,徐州方面局势已难以收拾。然后,他很私密地提示宋希濂:到南京后可极力请求免调,实在不行就千方百计地拖延。白崇禧表面的理由是:自黄维兵团被调走之后,武汉地区只剩下一个张淦兵团以及鲁道源、张轸、陈明仁的几个军了。这些部队中,除张淦兵团的第七、第四十八军还有战斗力外,其余部队大多是临时编成的,尚不具备作战能力。如果宋希濂的部队再被调走,武汉地区就会“显得更加空虚”。而且,徐蚌战场上刘伯承、陈毅的部队加上地方武装兵力可至百万,即使宋希濂的部队加入进去也不可能解徐州之围,更何况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而宋希濂体会到白崇禧的真实意图的是如下一番情景:
白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的一幅大地图面前,以很兴奋而又带有几分自信的语气说:“我们如保有武汉,必要时可同共军进行和谈,即万一武汉保不住,亦可退据湖南、广西、云贵及四川一带,保有西南半壁,以和共军抗衡。只要能拖延一个时期,国际局势一定会起变化,我们将来可得到大量的援助,主要是美国的援助,则事情还大有可为。”
白崇禧确实有了蒋介石一旦崩溃、由桂系出面维持局面的野心。华东野战军吃掉黄百韬兵团后,他对他的作战处长覃戈鸣说:“他们(蒋介石)快完了,我们(桂系)不能为他陪葬。要一百八十度地向左转,李任潮(李济琛)或许可以作桥梁,可以试一试。”——白崇禧的所谓“试一试”,是指在蒋介石掌握的国民党军与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血拼之时,桂系趁机保存和扩大实力,采用备战与和谈两种手段与共产党方面周旋,以期保有桂系主宰的半壁江山。白崇禧认为,经过两年多的战争,利用共产党的力量削弱蒋介石权势与实力的目的已基本达到,目前除了以第一军为骨干的胡宗南集团、以第五军为骨干的邱清泉兵团和以第十八军为骨干的黄维兵团之外,蒋介石手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机动作战的嫡系部队了,桂系获得话语权的时候已经到了。此刻的白崇禧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以致他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即忽视了宋希濂这个黄埔出身的将领与桂系没有任何历史渊源和利益关系——“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希望蒋介石仅存的主力部队在徐蚌地区被消灭。到那时,蒋介石非滚蛋不可。蒋走后由李宗仁取而代之,这正是四月间副总统竞选时,桂系使用了种种手段和大量金钱要李宗仁当选的目的。我心想,那时成了你桂系的天下,哪里还有我宋希濂的地位呢?”
宋希濂到达南京后,立刻将白崇禧的话报告给蒋介石。蒋介石全神贯注地听宋希濂汇报,“对于每一段话,每一细节,以及白崇禧当时的表情,都问得很详细”。宋希濂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即蒋介石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生平以来第一次,蒋介石对我们这样的部属和学生是从来不握手的”。接着,蒋介石对宋希濂吐露了肺腑之言:“这次叫你们来,主要就是要把你们兵团的全部力量东调增援徐蚌地区的作战,来挽救目前所处的不利形势。自黄埔建军二十多年以来,我们革命事业的危机,从未有过如今天这样的严重。现在徐蚌地区所进行的决战,关系党国的存亡。希望你的部队尽速东开,加入战场后,先以全力解黄维兵团之围,然后再会同徐州的部队,击破共军,稳定战局,巩固首都和长江以南地区,这是非常重要的。”宋希濂提到部队的调运及补给,蒋介石说顾总长会专门开会商定。临别,蒋介石又嘱咐宋希濂:“最要紧的就是越快越好。”
蒋介石为调动白崇禧辖区内的部队费尽周折。白崇禧极力利用四川籍官兵的思乡情绪煽动第二十军抗命,同时他告诉华中“剿总”运输司令部,没有他的命令决不允许将该军装船调运。尽管蒋介石一再发电催促,白崇禧就是不予理睬。顾祝同派国防部第三厅副厅长许朗轩飞至武汉,面见白崇禧恳谈后还是无效。许副厅长动用了自己的老师、白崇禧的参谋长徐祖贻的面子,第二十军才勉强开始移动。而当第二十八军调动时,白崇禧同样坚决不同意,迫使顾祝同亲自出面周旋,白崇禧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蒋介石无奈,下令调第十三绥靖区的第二军,白崇禧的反对态度更加强硬。那时,第二军九师已经在汉口集结完毕,白崇禧派出警卫部队把运载该军的轮船看守起来,任何物资都不许装运上船。最后,蒋介石亲自打电话给白崇禧,两人的口气越来越强硬,最后竟然吵了起来——“蒋骂白不服从命令,白说‘合理的命令我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接受’,双方交锋了几十个回合,一次电话讲了半个多钟头,毫无结果。蒋介石气得满脸通红,将电话机使劲往桌子上一摔,用他的宁波土话骂了声‘娘希匹’。白崇禧命令集结在沙市的第二军军部不许开赴武汉,同时命令汉口的九师开回沙市去。这样一来,其他部队自然更不能调了。”
最终,蒋介石从白崇禧手中调出投入淮海战场的部队,除了目前已经被包围的黄维兵团之外,只有第二十军缓慢移动到了淮海战场的南端,对于缓解徐蚌地区国民党军的危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被蒋介石耳提面命增援淮海战场的宋希濂,在白崇禧的严令下又回到了他在湖北荆门的原驻地。
从纯粹的军事角度看,白崇禧强调长江防线的安全,缺少常识上的依据。淮海地区已呈两军绞杀的状态,双方投入的兵力已近决战规模,而决战意味着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因此,白崇禧未必不清楚这个浅显的道理:对于长江防线的最佳防守,只能是在淮海地区与对手尽一切力量决一死战,最大程度地杀伤交战对手的有生力量,而不是坐等江北完全失利后再死守一条大河。尽管这条大河是长江,但江北陷落,主力尽失,所谓的长江防线必然形同虚设。这个浅显的道理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在这种情况下,白崇禧只强调自己防区的守备,置淮海战场上的国民党军主力于不顾,如果不是桂系集团盼望着蒋介石垮台,还能又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事后曾有人问过白崇禧,为什么拒绝去华东任职,拒绝向淮海增兵,如果他能够去华东指挥,并能迅速调主力进入战场,徐蚌会战的结局或许不会这样糟糕。白崇禧的回答十分坦率:“不糟又怎样?打胜了还不是老蒋的天下!老蒋的成功!北伐时我打的胜仗还少吗?结果怎样呢?现在叫他也尝尝失败的滋味。”——就执政的国民政府而言,副总统代表的派系处心积虑地盼望着总统指挥的作战失败得越彻底越好,在如此荒谬的现实中,国民政府所谓的“戡乱战争”还怎么能打下去呢?
十二月一日,黄维兵团被围困生死难料,徐蚌战场没有得到任何增援部队,侧翼无从部署兵力进行有效保障,徐州国民党军主力的撤退就在这种情况下仓皇开始了。
两天以前,中央军委致电华东野战军,对徐州之敌可能要向两淮或武汉逃跑作出预测,后来又估计敌人也有可能从连云港逃跑。华东野战军接到电报后立即开会研究,有人提出把主力放在徐州以东及两淮,以防意外;也有人主张围死徐州,不让杜聿明的主力出来。粟裕认为,徐州之敌必会逃跑,但经过连云港逃跑,由于受到船只和背海作战的限制,可能性不大;经过两淮逃跑,受河川纵横不利于大兵团运动的限制,可能性也不大;只有沿着津浦路西侧南下这一条路,因为那里地势开阔,道路平坦,可以与位于蚌埠附近的李延年、刘汝明兵团呼应,还可以有机会解救黄维兵团。因此,华东野战军主力应呈弧形部署在徐州以南津浦路两侧地带,不把徐州围死,诱使杜聿明离开坚固工事环绕的徐州城,将其包围在野外加以歼灭。
杜聿明制定的大撤退路线,正是粟裕预测中的这条路。
为避免引起混乱,徐州主力撤退计划是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制定的:十一月三十日晚,以全面进攻迷惑共军,第十三兵团派遣一个师先行占领徐州以西与安徽交界处的萧县,第二兵团担任后卫掩护,第十六、第十三兵团主力以及兵团直属部队、徐州警卫司令部指挥的地方军警部队,一律在黄昏时出发。撤退的路线是:第一步到达安徽与河南交界处的永城附近,第二步到达津浦路以西、蚌埠与宿县之间的蒙城、涡阳、阜阳地区。撤退需“以滚筒战术逐次掩护进行”。所谓“滚筒战术”,即各兵团形成圆筒式态势,以应对解放军四面八方的包围。各部队须携带七日给养、五百公里油料和弹药,到达阜阳以前中途不补给。
但是,让杜聿明最终绝望的是,尽管一再强调保密,但是所有的部队和整个徐州城还是事先知道了撤退的消息,城市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首先是各部队官兵抢购绳索扁担,征用车辆。接着,国防部保密局派来从事破坏的人不知为什么提前行动了,爆炸重要设施和物资的声音惊动了所有的市民。徐州警备司令亲自率人到各公私银行查封现金,到了银行才发现早已人走楼空——巨富者的撤退居然能够早于军队,这让杜聿明十分吃惊:“老头子钱就是命,连泄露军情都不顾,叫我怎能打胜仗!”接着,一些军官化装成伤员擅自潜逃和用重金贿赂飞行员乘机逃走的事情接连发生。徐州市面已经大乱,“在撤离前三天,几十万人麇集在市内,有顶房卖屋的,有卖家具衣物的,有在街头抢劫的,有在戏院放手榴弹捣乱的,徐州市府有烧公文的。二十九日,天尚未黑,商店已关门大吉。三十日,散兵游勇、流氓地痞、土豪恶霸在街上横行,将领官吏各色人等拥拥挤挤,汽车轧死市民已无人过问。这一天,徐州‘剿总’开始烧毁公文与地图,整日车辆滚滚,人心惶惶,大有大难临头之势”。
三十日晚,徐州国民党军各部队只接到了一个立即出发“经萧县永城撤退到滁县”的简单通知。没有撤退路线、行军序列和撤退区域的划分,大部分官兵并不知道滁县在什么地方。由于时间仓促,人心惶惶,导致整个撤退混乱不堪。徐州“剿总”军官教导队出发时,已经没有人指挥,十三个大队只集合起五个就开拔了。第七十七军军长王长海对集合起来的工兵营、通讯营、特务营说:“赶紧走!赶紧走!”之后自己跳上汽车就没影了。大量的伤员拦住卡车要求上去,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补给司令部储存的大批武器也没能运走,仓库里的粮食还有很多,于是命令一律焚毁。徐州城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国民党军官兵们为了轻装,把大量的枪支弹药和军装被服遗弃在街道上,被遗弃的还有两辆坦克,其中的一辆竟然没有熄火,突突地轰鸣了一整夜,直至油料耗尽。
本来是危急之时的军事行动,结果却犹如整个城市在搬家。跟随国民党军一起撤退的,还有徐州国民党党部机关人员以及被裹挟的大批青年学生和市民,总数达到三十多万人。这些由各色人等组成的人流,附着在撤退军队的后面,不但致使道路严重堵塞,而且这个巨大累赘令军队的撤退速度严重下降。
杜聿明的恼怒无法遏制,他已经意识到,徐州主力的撤离行动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仓皇逃跑:“执行撤离徐州计划,怕泄露企图无法撤出,在南京会议上对作战厅长郭汝瑰都未作说明。可是我离开南京当日,即有人通知国民党在徐州的政治、经济、党务各部门要尽先撤退。于是徐州机场一时拥挤不堪,连刘峙本人也未能先走,一直等到二十九日早晨才起飞……第十三兵团先遣萧县之一师行动迟缓,尚未确实占领萧县……第十六兵团三十日也未照命令对解放军佯攻,反而退守孤山集、笔架山、白虎山之线,当晚解放军攻占孤山集……三十日晚,因各部队拆撤电线,误将对指挥部联络电线拆乱,对各兵团电话均不通,一直到十二月一日早晨指挥部撤走时亦未通话……由于第十六兵团误将掩护部队撤退日期提前一日,在三十晚即撤退,这时解放军已追至萧县附近,所有后尾人员全部被俘,一日晚徐州解放。”
在杜聿明从徐州撤退的当日,华东野战军发布《全歼当面敌人争取战役全胜的政治动员令》,指出敌人放弃徐州的意图已明,要进行带有决战性质的作战:
……我华野全军的任务:第一步,是在黄维兵团未被歼灭前,坚决阻击由徐南援之敌,及可能由蚌再行北援之敌,保证中原兄弟兵团侧翼安全;第二步,当徐州之敌倾巢南犯,或向西南犯窜,或图由两淮逃走,则应不顾一切,不惜任何伤亡代价,坚决的干脆的予以全部歼灭,不让敌人逃到江南……这次淮海战役是一个带有决战性质的战役。如果我们全歼黄维兵团取得第二个大胜利,对于江北战局将是有决定意义的胜利,而全歼邱、李、孙兵团的决战胜利,对于全国战局将是有决定性意义。中央早已指出,这样就等于基本上解决了蒋介石的主力,中国问题在军事上也获得了基本解决。这一个决战,将是我军在江北最关重要最有决定意义的一仗,也是我军在江北最大和最后的一仗……
为此,华东野战军提出的口号是:
“配合兄弟兵团,争取全歼黄维兵团的大胜利。”
“全歼邱、李、孙兵团,争取淮海战役的全胜。”
“勇猛、坚决、干脆、彻底的全歼敌人,不让敌人逃到江南去。”
“整理组织,充实战力,大胆提拔基层干部,准备一战再战。”
“在具有决定意义的伟大决战中,为人民立大功。”
十二月一日拂晓,华东野战军前沿部队和抵近徐州的侦察部队纷纷报告:杜聿明主力已经撤退。粟裕、陈士榘、张震立即命令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纵队和鲁中南、两广等十一个纵队以及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三旅采取多路多梯队平行追击、围追和超越拦截的战法猛追猛打。华东野战军各纵队在“路标就是路线,枪声就是目标,追上就是胜利”的口号下,开始了淮海战役中最大规模的追击和堵截作战。
冀鲁豫军区部队位于徐州至萧县公路东侧,他们最早发现了杜聿明集团的撤退。一日凌晨,军区司令员赵健民带着几个参谋赶到阵地前沿,看见了令他们惊讶不已的情景:望不到头的车队拥挤在公路上,车与黑压压的步兵混杂在一起向前滚动。赵司令员立即向野战军副参谋长张震报告,张震让他们不要马上阻拦敌人,等杜聿明的主力彻底脱离徐州后,再实施攻击。二日凌晨,张震打电话告诉赵健民,说徐州已被渤海纵队占领,现在可以实施攻击了。冀鲁豫军区部队立即扑上去,截住了徐州“剿总”联勤总部的车队,五十多辆十轮大卡车以及车上的辎重完整无损地被缴获。
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奉命向前追,况玉纯旅长突然发现前面一片灯火,官兵们都以为是支前民工大队上来了,况旅长却在嗡嗡的马达声中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登上一个小高地,这才看清公路上灯火杂乱,汽车灯、手提的马灯、手电筒和火把照亮夜空。况旅长立即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各团指挥员跑步到旅部开会。这时,侦察排带回来一个俘虏,审问后弄清楚了:当面的敌人是邱清泉的第五军,这个军的四十六师已经过去,四十五师和二师跟在四十六师的后面,军榴弹炮营和兵团部两侧有两个团掩护,后面就是杜聿明的大部队了。况旅长顿时紧张起来。第五军是支老牌部队,打起仗来骄横无比。眼下,独立第一旅只有两个多团的兵力,旅政委率领的直属队还未赶到,参谋长带人组织后勤运输去了——“我觉得我们这支部队好像海上参加捕鲸的一只小木船,突然发现大鲸鱼要从这一角突围,而我们的捕鲸船和巡洋舰都不在这里,我们这只小木船如何下手?”团长和政委们都来了,大家吵成一团,有的主张等主力来了再打,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打起来后果不好;有的主张立即扑上去,把敌人打乱了再说。吵了一阵之后,意见很快得到统一:决不能让杜聿明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走过去,虽然可能打不赢他们,但可以扭住他们不放,就是把独立第一旅打光,也要把敌人拖住等待主力到达!
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是一支地方部队,是由县大队和区游击队组成的队伍,官兵绝大多数是冀鲁豫平原上土生土长的翻身农民,他们手里拿的是简陋的武器和自己制造的手榴弹和大刀。但是,此时置身战场的每一名干部和战士,都被刚刚传达的“政治动员令”鼓舞着:这是长江以北最后的决死一战,打胜了,全国的胜利便可以预期;打败了,胜利的日子不知会延迟到哪一天。为了胜利的到来,如果这个时候胆怯了,如何对得起父老乡亲,如何称得上是毛泽东的战士?
凌晨二时,两发红色信号弹升空。
独立第一旅两个团的官兵呐喊着向当面强大的、几十倍于己的敌人扑了上去。一团扑上公路,公路上的车队顿时熄灭了灯光,然后手电筒和火把也熄灭了,片刻混乱之后,机枪咯咯地响了起来,步枪也响成一片。一团的官兵没有恋战,扑向前面一个叫青龙集的要点,迎头占领了阻击阵地。三团也向另外一个方向扑上去,抢占了一个叫襄山庙的要点。两个团南北呼应,瞬间就把公路横切出一个六公里宽的裂口。第五军很快就发现撤退的道路已被割断,仅仅沉寂了片刻,大量的照明弹升起来,汽车灯也随之打开,坦克和装甲车轰鸣着组成战斗队形,开始向青龙集和襄山庙发动猛烈反扑。
邱清泉不相信解放军的主力会这么快追上他。从徐州撤退的时候,他很得意地耍了个手腕,命令骑兵第一旅旅长张荣率领部队反方向出击,以此迷惑解放军。但是,骑兵旅在徐州以东大约五十里的地方遇到阻击,骑兵们仅仅打了一下便拍马往回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华东野战军上了邱清泉的当,他们根本没有理会这支跑来跑去的骑兵。追赶第五军主力时,骑兵旅的马匹跑得浑身是汗,骑兵们说再照这样跑下去,没等追上主力就要吃马肉了。当这支骑兵追到襄山庙附近时,正碰上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三团,骑兵们立即被打散了。
在青龙集和襄山庙两处阻击阵地上,独立第一旅的官兵被邱清泉的第五军团团围住。除了当面的二00师之外,已经走过去的四十五、四十六两师也回头加入了战斗,敌人成团的冲锋一拨接一拨,阵地上的肉搏战反反复复。当阵地再次被突破后,特务连连长把棉衣一扒,端着刺刀向敌人冲上去。官兵们的刺刀捅弯了,就抱住敌人乱咬,用脚踢,用铁铲子砸。肉搏的时候,官兵们大喊:“别当美国人的走狗了!”“给蒋介石卖命犯不着!”但是,第五军是支能打硬仗的部队,阵地上到处是厮打咒骂声。最后时刻,独立第一旅预备队三营的官兵耐不住性子要求出击,况旅长问他们准备往哪个方向出击,他们说要往邱清泉的兵团部里冲,这个回答令况旅长心头一震,说:“把爆破组全带上!”
在搏杀的最后关头,国民党军冲击阵形中落下来几发重磅炮弹,独立第一旅的官兵们喊起来:“主力来啦!”最先赶到的是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接着是第一纵和两广纵队。一纵司令员叶飞见到独立第一旅幸存下来的官兵时,拿出缴获的美国香烟招待大家:“敌人瞧不起你们这地方部队,可你们不到一个旅就把一个兵团扭得团团转!”
自三日晚开始,华东野战军不顾敌人的总兵力大于自己,不顾体力严重透支和后勤供应无法跟上,全军上下如同在一场大歼灭战之后追击残敌一样狂追不舍。“全国的胜利就要来了!蒋介石就要完蛋了!”在不分昼夜的奔跑中,灿烂无比的胜利曙光始终在官兵们的前方闪烁。各纵队的建制很快就乱了,各部队都在各自为战,追上杜聿明尾巴的,咬住不放,死缠乱打;***敌人序列中的,四处开花,乱搅乱闹;有的部队甚至跑到了杜聿明大部队的前面,迎头阻击,拼死不让。十二纵司令员谢振华在一个高地上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情景:“乌云笼罩着天空,大地灰蒙。杜聿明所属的汽车、辎重、摩托车、坦克、炮队、马车、大车,部队和家眷,散乱无序,人马嘈杂,向西南逃窜。”部队袭击了杜聿明的直属队,顷刻俘虏数百人,夺下重炮六门和六十多辆重型卡车及一辆吉普车,当听说这辆吉普车是刘峙的专用车时,官兵们几乎把吉普车翻了过来希望把刘峙捉住。
四纵追上了李弥兵团的第八军,第八军是杜聿明指定的掩护部队,但他们根本没有执行掩护任务,并且跑得飞快。由于公路堵塞,他们干脆下了公路在野地里行军。四纵在追击中以昼夜六十多公里的速度奔跑,不少官兵因为饥饿和困倦摔倒在路边的沟里,最后,他们在萧县以西的郝汉楼一带接敌,实施攻击后得知敌人是第八军的四十二师。四纵十师三十团不顾一切发起进攻,俘获四十二师副师长以下两千有余。在一个叫阎闾的村庄里,四纵和反击的第八军展开剧烈的争夺战,前沿被国民党军突破后,整个村庄被燃烧弹烧成一片火海,二营教导员号召全营官兵拼到最后一个人。官兵们人人身上的棉衣都着了火,他们在地上打几个滚后,浑身冒着烟就拼起了刺刀。正打得激烈的时候,有部队来增援,相互并不认识,一问是两广纵队的一个侦察连,这个连奔跑到这里,见有战斗就主动参加。第八军的反击被打退后,丢在阵地前的尸体足有四百多具。国民党军第七十七军军部和特务营与四纵七十六团二营并行赶路,天黑,双方谁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幸亏营部通信员觉得他身边走着的人自己根本不认识,于是二营开火了,第七十七军军部一下子乱了,二营乘势抓了三百多人。正打得热闹,一个军官骑马跑来训斥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都是自己人,不赶紧走在这里吵嚷什么?”营部通信班长詹美玉上前抓住军官的腿将其拉下马,军官大喊:“我是副军长许长林!”——当许副军长发现自己当了俘虏之后,立刻表示要见陈毅,声称陈毅是他的同学,詹美玉说:“我们司令员很忙!我也很忙!”
聂凤智指挥的九纵在追击中不断受到敌机轰炸,官兵们恨得咬牙切齿。部队两天两夜始终在奔跑,跑着跑着,与撤退的国民党军混在一起了。其中一个团竟然在国民党军的序列中又走了大半夜,敌我双方都没有察觉,后来侦察营的人发现了这一情况,居然悄悄地把这个团从敌人的序列中又带了出来。二十五师七十四团三营跑进一个村庄准备休息一下,营长披着件缴获的美式陆军短大衣刚躺下,有个士兵跑来要卸他所在的房屋的门板。他问:“哪个连的?”士兵回答:“我是八连的!”三营长说:“把你们连长叫来!”连长被叫来了,却是个头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军官。三营长的警卫员一步上去下了这个国民党军连长的枪,门外顿时乱了,国民党军士兵大喊:“我们被共军包围了!”三营官兵这才知道和敌人住进了同一个村庄,于是立即打起来。三日拂晓前,二十七师刚把米下锅,就接到了继续追击的命令,他们用锅里没熟的米饭和纵队直属队换了点干粮立即出发,终于在芒砀山与一纵的追击部队会合,彻底封住了杜聿明集团撤退的道路。
在所有的撤退部队中,数李弥的第十三兵团跑得最快。三十日从徐州附近出发时,李弥对第九军三师师长周藩说,徐州这几十万人怎么走得动?让我们在后面掩护,不是叫我们当替死鬼吗?我决定不和他们走在一起,避开萧永(萧县至永城)公路,直接向薛家湖走,不在他们的后面挨打,从他们的右翼绕过去,看谁跑得快。杜聿明给李弥兵团规定的撤离时间是十二月一日,李弥给部队下达的撤退时间却是十一月三十日,这个所谓的掩护部队瞬间就成了整个徐州国民党军主力逃跑的前锋。为了跑得更快一些,李弥有意切断了与杜聿明的联系,让杜聿明根本找不到他和他的第十三兵团。二日,第十三兵团已经跑到距徐州百里之外,李弥依旧说没有过危险区,要等过了薛家湖才算相对安全。他对参谋们说:不要和他们(指杜聿明和邱清泉)黏在一起,一有情况大家都走不了。如果他们没有冲出去,我们冲出去了,我们就算成功了。黄昏,第十三兵团跑到洪河集,李弥发现前面有灯光,命令部队停止前进。通讯营在路边发现了电线,通讯营长把电话机接在线上,听见杜聿明正在电话里问附近的部队“李弥在哪里”,监听电话的副官脱口说了句“在这里”,于是李弥不得不接听电话了。杜聿明愤怒地质问李弥:“为什么不和指挥部联系?为什么不执行‘剿总’命令?”李弥说他不知道指挥部在哪里,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实际上,命令就在他的参谋长吴家钰的口袋里。
杜聿明到达一个叫孟集的地方后,与李弥兵团的第九军撞在了一起。第九军应该在后面担任掩护,因此杜聿明又奇怪又生气:“你们为什么和指挥部走在一起了?你们的司令到底在哪里?谁叫你们提前撤退的?马上带部队回去占领原来的掩护阵地!”第九军军长黄淑不得不带领部队往回走,没走多远就与追击他的解放军遭遇了。李弥得知后,命令第九军不要理睬杜聿明的命令,边打边往回撤,但是第九军已经被解放军纠缠住,根本无法脱离战场。李弥不禁火冒三丈:“他们为了保存自己,把我们连累上了,可以走时不让走,现在想走走不了。我们就失败在这些人手里!”三日,杜聿明所在的孟集混乱到了极点。
四周都有枪声。在邱清泉的右翼,一个撤退前在徐州刚组建的补充旅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联络,第十六兵团派出一个团去寻找,联络官进了一个村庄后遇到一位军官,那个军官说:“我们就是补充旅,十分欢迎,请贵团进村休息。”联络官信以为真,通知全团进村,刚进去就被缴了械,原来那个军官是一个解放军干部冒充的。而第二兵团的一个后卫营,遇到解放军的一支大部队,营长急中生智冒充共产党军队,竟然也躲过了一劫。李弥兵团第八军的两个团在混乱中自己和自己打起来,双方都出现了严重的伤亡,打到天亮才从服装上辨认出对方。在孟集附近的村庄里,所有的房屋都住满了人,到处是车辆、散兵和从徐州跟随而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后续到达的部队只能露营。但是,刚住下来,就有报告说解放军打进来了,究竟从哪打进来的,打进来多少部队,谁也说不清,于是整个孟集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杜聿明的住处有一座碉楼,指挥部第二处处长李剑虹为了安全上去查看,结果吓了一大跳,碉楼里竟然藏着几个带着手榴弹的来路不明的武装人员,审问了半天也没弄清楚他们到底是解放军的便衣还是共产党的民兵,这令杜聿明感到十分恐惧。天黑了,孟集村里突然枪声大作,人呼马叫,满村都是“抓八路”的叫喊声。东面的部队报告说“当面之敌攻击甚烈”,西面的部队报告说“共军已窜到我附近”,混战最后蔓延到杜聿明的住所门口。杜聿明不断地给邱清泉打电话,命令他带部队前来增援,邱清泉派出几辆坦克在孟集周围巡逻穿梭,坦克兵心存恐惧,边巡逻边开炮,流弹落在孟集村里,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天快亮的时候,枪声停止了,打得最积极的是指挥部特务营,特务营长杜宝惠是杜聿明的侄子,他声称“共产党军队到了,不打不行”,但是谁也没有见到解放军的任何影子,只看见几具“似农民非农民的尸体”,而在孟集村外露营的坦克兵和辎重兵倒是被打死不少。杜聿明命令查清责任,最后查明的结果是:几名电话兵在夜里查看线路时,相互之间为了联络,不断地喊“来了!来了!”结果,被担任警戒的特务营听到了,以为解放军的追击部队来了,于是开了枪,并逐渐演变为一场大混乱。
令杜聿明心烦意乱的,还有邱清泉固执地要求停下来,因为走在后面的第五军四十五师师长郭吉谦报告说,他们已被华东野战军压缩包围,眼看就要被歼灭了。邱清泉立即命令第七十二军派一个师回头增援。第五军军长熊笑三、第七十军军长高吉人、第七十二军军长余锦源极力反对,他们认为四十五师的任务是掩护兵团主力撤退,发生战斗和受到损失很正常,兵团主力应该继续撤退,如果停止行动回去解救四十五师,主力部队岂不成了掩护部队?弄不好就成了黄百韬,会导致全军覆没。邱清泉坚决不同意,他说:“牺牲别人可以,郭吉谦是我的战将,在苏北、鲁西、豫东一带屡立战功,如果今天不将他救出重围,将士会寒心,都会骂我没良心,将来谁还会为我作战?”于是,邱清泉兵团停了下来。
正当杜聿明焦头烂额之际,蒋介石的作战命令到了:不准再撤退,立即解救重围中的黄维兵团——在南京当面达成以黄维兵团牵制共军、掩护徐州主力全面撤退的计划时,杜聿明就曾反复强调“要撤就不打,要打就不撤”的原则,何以在自己走到半路的时候又变卦了?如果要和共军打,何不在工事坚固又有给养保障的徐州打,偏偏要等自己走到荒郊野外的时候再打?这不是明明要把自己往共军已经张开的嘴里送吗?
蒋介石的命令是飞机空投下来的一封亲笔信:
据空军报告,濉溪口之敌大部向永城流窜,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进,如此行动,坐视黄兵团消灭,我们将要亡国灭种,望弟迅速令各兵团停止向永城前进,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之李延年兵团南北夹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聿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执行这个命令,按照原计划继续向永城方向撤退,等主力撤到淮河附近之后,再发动攻击解救黄维兵团。但是,片刻之后他又犹豫了:“万一沿途被解放军截击,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又不能照预定计划解黄维之围,蒋介石势必迁怒于我,将淮海战役失败的责任完全归咎于我,受到军法制裁。这样,我战亦死,不战亦死。”杜聿明用电话将蒋介石信中要旨通知各兵团,令部队就地停止,各司令官到指挥部来商讨决策。
于是,从徐州撤出的国民党军,在出发后第三天到达孟集的时候,原地停了下来。这一停顿是致命的——蒋介石再次改变预定计划,最终铸成了杜聿明集团的悲惨命运。
所有的指挥官看了蒋介石的手令,“都十分惊慌,默不发言”。只有邱清泉表现强硬,他认为可以按照蒋介石的命令,从位于萧县西南方向的濉溪口打下去。接着他就发了脾气,指责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在萧县掩护不力,导致后续部队的车辆遭受重大损失。李弥派来参加会议的副司令官陈冰不服气,说这是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掩护部队过早撤退造成的。杜聿明追问孙元良的意见,孙元良因为惧怕邱清泉不敢说退,表示他听从命令。于是,邱清泉为杜聿明打气,说他可以担任主攻。杜聿明让大家把信再看一遍,他说:“我们敢于负责就走,不敢负责就打,这是军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大家再看蒋介石的手令,都认为措辞强硬,只有打了。于是杜聿明制定了攻击部署:第二兵团主攻,第十三、第十六兵团负责侧翼掩护。
会议散了之后,杜聿明复电蒋介石表示执行命令,并请求空投粮食和弹药。
接着,国防部的正式命令到达:
一淝河方面李延年兵团正面之共军已大部北窜。据空军侦察,濉溪口、马庄一带西窜之共军不足四万,经我空军轰炸,伤亡甚重。(二)贵部应迅速决心于两三日内解决濉溪口、马庄一带之共军,此为对共军各个击破之唯一良机。如再迟延,则各方面之共军必又麇集于贵部周围,又处于被动矣,此机万不可失。万勿再向永城前进,迂回避战……
后据情报证实,国防部命令里所说的空军的轰炸,炸的根本不是解放军部队,而是当地赶集的老百姓。杜聿明明白了,何应钦、顾祝同等人并没有始终如一地支持自己,而是任由郭汝瑰随便摆布蒋介石却坐视不管——“蒋介石所以变更决心,是被郭汝瑰这个小鬼的意见所左右。”
杜聿明在孟集耽误整整一天,他后来才后悔自己“太懦怯,不果决”。但在当时,他的想法是:“逃也晚了,打也无望。想来想去,觉得江山是蒋介石的,由他去罢。”
蒋介石的回电到达:“无粮弹可投,着迅速督率各兵团向濉溪口攻击前进。”
邱清泉火了:“国防部混蛋!老头子也糊涂!没有粮弹,几十万大军怎能打仗?”
粟裕发觉杜聿明集团有向濉溪口攻击前进以便向黄维兵团靠拢的迹象后,决心集中华东野战军的全部主力围堵杜聿明,乘其立足未稳、阵脚混乱之际,在南面实行坚决阻击,在东、西、北三面实施猛烈突击,“截堵其向西南突窜道路,压迫其向北、向西北,并先集中主力?入其纵深,割歼其后尾一部,而后再分批逐次各个歼灭之”。在上报中央军委的同时,粟裕、陈士榘、张震即刻命令山东兵团政治委员谭震林、副司令员王建安指挥第一、第四、第九、两广纵队及冀鲁豫军区的两个旅,由北向南猛烈攻击,以求?入敌之纵深;苏北兵团司令员韦国清、副政治委员吉洛(姬鹏飞)指挥第二、第八、第十一纵队,由西南向东北实施攻击,第十纵队司令员宋时轮、政治委员刘培善指挥第三、第十和鲁中南纵队,由东南向西北攻击,布置纵深阻击阵地,坚决阻敌南窜。
四日凌晨,当邱清泉兵团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实施突击时,杜聿明突然发现就是这一天的原地停止,致使华东野战军不但追上了他,***了他的左右两翼,而且已经绕到了他的前头——从徐州撤出的国民党军主力已经被四面包围了。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五日,淮海战场上出现了一种令人心惊的态势: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将国民党军的两个重兵集团分别包围在狭窄的地域之内:中原野战军包围的黄维兵团总兵力达十多万人,华东野战军包围的杜聿明集团(邱清泉、李弥、孙元良兵团)总兵力达数十万之众。从局部的兵力对比上看,实施包围并且企图将对手全歼的解放军并不占据优势,武器装备和火力强度也与对手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包围既成事实,能否吃掉却令人担心。更令人不安的是,被包围的两个国民党军重兵集团相距很近,随时可能冲破包围合成一股;且在这两个包围圈的边缘,还有国民党军的两个兵团(刘汝明、李延年兵团)随时准备冲进来。一旦敌人三股合流,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军事集团,这个集团即使不发动有计划的决战,抱成一团滚动起来也很难分割阻挡。
此时,在淮海战场的北面,林彪率领的百万大军已经越过古老的长城进入华北地区,一场被称之为“平津战役”的规模巨大的作战业已开始。
战争进行到一九四八年底,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军队显现出惊人的意志和勇气,当然,还有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和决一死战的英雄气概——对于淮海战场上的共产党官兵来讲,凛冽寒风中的大战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