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焕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3
|本章字节:9676字
在巴金的少年时代,母亲的死第一次在他心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使他“开始似懂非懂地了解恐怖和悲痛的意义”。死亡是人生最大的秘密,它的降临总给人带来悲痛与深思,特别是至亲骨肉的死亡,对人的影响会更深刻。母亲的死使得巴金这个本来就敏感而早熟的孩子更加敏感,更快地成熟,也使他的性格急剧变化。他说过,从母亲死后,“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爱思想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记,我不会整天垂泪。我依旧带笑带吵地过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只羽毛刚刚长成的小鸟,它要飞,飞,只想飞往广阔的天空去。”
然而,他头上的“天空”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广阔”,所以碰壁是不可避免的。你瞧,他接下来就写道:“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小鸟怀着热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飞去,但是一下子就碰着铁丝网落了下来。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自由的天空下面,却被人关在一个铁丝笼里。家庭如今换上了一个面目,它就是阻碍我飞翔的囚笼。”至此,他开始认识自己所处的环境,开始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这个大家庭并非“天堂”,而是“囚笼”,是用“铁丝网”织成的坚固的囚笼。这是少年巴金认识上的一次提升。但是“小鸟”是一定要向“天空”飞的,孩子的心不怕碰壁。“它不知道绝望,它不知道困难,一次做失败的事情,还要接二连三地做。铁丝的坚硬并不能够毁灭小鸟的雄心。经过几次的碰壁以后,连安静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巴金上面用诗的象征语言所表述的,正是他在大家庭中所面临的现实和他的成长历程。
在这期间,巴金与轿夫老周以及其他“下人”的越来越多的接触,他对他们的苦难与不幸的越来越多的了解,大大激发了他的反抗情绪,也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说:“反抗的思想鼓舞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用力往上面飞,要冲破那个铁丝网。”但是,他同时也感到,那由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所编织成的“铁丝网并不是软弱的翅膀所能够冲破的。碰壁的次数更多了”。他渴望能得到更有力的支撑。而恰在这时候,巴金又失去了第二个亲人——他的父亲。
那是1917年春天,川军和滇军在成都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巷战,双方整整打了7天。在这期间,巴金二叔的两个儿子,即他的二哥和五弟染上白喉,因未得到及时治疗而突然死亡,使巴金在几天之内失去两个少年伙伴。战事刚刚停止,巴金和三哥也患了喉病,并由他们传染给了父亲;他们的病还没好利索,父亲就病死了。对巴金和他们这一房来说,这是塌天大祸。
父亲作为整个大家庭的“当家人”,那只是代祖父管事;而真正作为“当家人”,他管的只是自己这一房,也是自己这一房子女们的支柱和靠山。巴金和他兄弟姐妹们的一切都要由父亲做主,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更是如此。如今父亲死了,巴金和他的兄弟们围在父亲的床边,“看着他一秒钟一秒钟地死下去”。就在那一刻,巴金突然感到,“我的环境马上改变了。好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剧变”。
父亲安葬后,巴金觉得“心里更空虚了。”他说,“我常常踯躅在街头,我总觉得父亲在我的前面,仿佛我还是依依地跟着父亲走路,因为父亲平时不大喜欢坐轿,常常带了我在街上慢步闲走。但是一走到行人拥挤的街心,跟来往的人争路时,我才明白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深深感到了失去父亲的悲哀。
在巴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中,父亲的影响不像母亲那么深切,但同样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父亲不仅给了他像母亲一样多的爱,而且给了他一种坚强的生活力量和信心,给了他一种在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稳定感和安全感。不论什么时候,“跟着父亲走路”,或有父亲在身边,他总觉得踏实,不会感到孤独。巴金对父亲的这种依偎之情是很深的。所以在过了25年之后,巴金在一篇题为《梦》的散文中还说到他常常梦见父亲,还像小时候一样跟父亲在一起。他写道:昨夜我又见到你那慈祥的笑颜了。
还是在我们那个老家,在你的房间里,在我的房间里,你亲切地对我讲话。你笑,我也笑。
还是成都的那些旧街道,我跟着你一步一步地走过平坦的石板路,我望着你的背影,心里安慰地想:父亲还很健康呢。一种幸福的感觉使我的全身发热了。
我那时不会知道我是在梦中,也忘记了二十五年来的艰苦日子。
在戏园里,我坐在你旁边,看台上的武戏,你还详细地给我解释剧中情节。
我变成二十几年前的孩子了。我高兴,我没有挂虑地微笑,我不假思索地随口讲话。我想不到我在很短的时间以后就会失掉你,失掉这一切。
然而睁开眼睛,我只是一个人,四周就只有滴滴的雨声。房里是一片黑暗。
没有笑,没有话语。只有雨声:滴——滴——滴……雨声继续着。长夜在滴滴声中进行。我的心感到无比的寂寞。怎么,是屋漏么?我的脸颊湿了。
小时候我有一个愿望:我愿在你的庇荫下做一世的孩子。现在只有让梦来满足这个愿望了。
巴金兄弟在失去母亲仅仅两年以后,接着又失去父亲,这对他们几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来说是多么悲痛,多么凄苦!在矛盾重重的封建大家庭中,父亲是他们的生活支柱,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麻烦,都有父亲给他们遮风挡雨,有父亲给他们支持与庇护,也有父亲给他们爱抚与安慰,使他们还并不感到矛盾的尖锐与生活的艰难。而父亲一死,这一切便全都失去了。在大家庭的矛盾冲突中,他们一下子被推到前台,并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对巴金和他的兄弟们都是一个大转折。巴金说:“父亲的死使我懂得了更多的事情。我的眼睛好像突然睁开了,我更看清楚了我们这个富裕大家庭的面目。”又说:
“这个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个专制的王国。仇恨的倾轧和斗争掀开平静的表面爆发了。势力代替了公道。许多可爱的年轻的生命在虚伪的礼教的囚牢里挣扎,受苦,憔悴,呻吟以至于死亡。然而我站在旁边不能够帮助他们。同时在我的渴望发展的青年的灵魂上,陈旧的观念和长辈的威权像磐石一样沉重地压下来。‘憎恨’的苗于是在我的心上发芽生叶了。接着‘爱’来的就是这个‘恨’字。”到这时候,他“开始觉得现在社会制度的不合理了”。他说,“我常常狂妄地想:我们是不是能够改造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点?”但是,这种想法在当时,特别是在他所处的环境中也确实太“狂妄”、太大胆了,用今天的说法也可以说是太超前了。正所谓“曲高和寡”,他的想法在他周围不仅得不到赞同,也很难有人理解。这使他感到郁闷和孤独。于是他拼命读书,说“我只有在书本上去找寻朋友”。
本来巴金已养成良好的习惯,书籍早已成为他的良师益友。
这时他更有了明确的目标,就是为获取新知、寻求同道,“在书本中去找寻朋友”。对于中国的古代典籍,他已有较多的涉猎;当时流行的旧,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施公案》等,他已读得烂熟,而且也逐渐失去兴趣。这时强烈地吸引他的是从大哥那里拿过来的,商务印书馆正陆续出版的《说部丛书》,这是一套规模庞大的译文丛书,1903年开始印行,共出了三辑,每辑100种(第四辑1921年开始印行,只出了20余种便停下来)。译者主要是林纾等老一辈文化人,译文有文言也有白话,也有文白相间,选材虽嫌庞杂,却也丰富多样,大部分的世界著名作家,如莎士比亚、狄更斯、托尔斯泰、赛万提斯、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小仲马、易卜生、斯托夫人等人的代表作品都入选其中。这几百种翻译在巴金面前打开了一个无限广阔而神奇的世界,引起他无限的遐想,也赋予他新的思想和勇气。他深深地沉浸在令他陶醉的中,为冲出家庭的牢笼,为未来的奋飞,积蓄着力量。
这期间,大哥李尧枚的遭遇也坚定了巴金冲破家庭牢笼的决心。
在李氏家族中,大哥本是一个资质出众的人。他“生来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在家里得到父母的宠爱,在书房里又得到教书先生的称赞。看见他的人都说他日后会有很大的成就”。中学毕业的时候,他的成绩在同学中名列第一。当时他对化学很感兴趣,希望毕业后能到上海或北京的有名的大学里去念书,将来还想去德国留学。
那时候他脑子里装满了美丽的幻想。但是,这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祖父想着早日抱重孙,父亲就给他订了亲,而新娘子却不是他所喜欢的姑娘。他没有反抗,默默地接受了,随后就结了婚。婚后三个月,父亲又给他找了工作,把他送进社会。对这一切,他总是唯唯地应着,什么也不敢说。只是到他要去上班的时候,才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场。他知道自己所幻想的一切全都完了!
父亲去世以后,大哥无可推辞地挑起了巴金这一房的担子,上有继母,下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妹,另外还有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上倒不用他操心,因为大家庭的架子还在,他们这一房的生活费用由祖父供给。问题在于其他各房的仇视、攻击、陷害和暗斗却使他难于应付。
而且,这种倾轧和斗争是没有止息的,许多时候是几个叔叔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巴金这一房,攻击的矛头都集中指向大哥身上。大哥本来性格懦弱,在几个叔叔面前作为小辈又能怎样?所以每次都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节节退让,以换取暂时的平静。这让巴金和三哥也对他不满,更使他两面受气。
这中间还发生一件事,给大哥很大打击。大哥婚后有了一个儿子,全家都喜欢,他自己更高兴,觉得又有了希望,希望在儿子身上找回自己的理想。但孩子不到四岁害脑膜炎死了,再次使他的希望破灭。他实在难以承受这一连串的打击,在一段时间里,巴金说“大哥渐渐地现出了疯狂的倾向。我的房间离大厅很近,在静夜,大厅里的任何微弱的声音我也可以听见。大厅里放着五六乘轿子,其中有一乘是大哥的。这些时候大哥常常一个人深夜跑到大厅里,坐到他的轿子里面去,用什么东西打碎轿帘上的玻璃。我因为读书睡得很晚,这类声音我不会错过。我一听见玻璃破碎声,我的心就因为痛苦和愤怒痛起来了。我不能够再把心关在书上,我绝望地拿起笔在纸上涂写一些愤怒的字眼,或者捏紧拳头在桌上捶”。
巴金大哥的这种“疯狂的倾向”,完全是封建大家庭的重压和倾轧逼迫出来的。其中也有他个人的原因,就是他太懦弱、太顺从了。
他作了封建家庭和封建制度的可悲的牺牲品。
巴金是很爱他的大哥的。大哥的遭遇使他感到非常痛心,也使他警醒。从大哥身上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本来可能有所作为的人就这样生生地给毁了。对巴金来说,大哥的遭遇永远是一面镜子,由此看到,向旧家庭妥协是没有出路的,向封建势力屈服只是一条绝路。从大哥的教训中,巴金彻底否定了大哥的道路,也进一步坚定了他“冲破那个铁丝网”,同封建家庭彻底决裂的决心。
此后,大家庭的矛盾更趋尖锐,各房之间为了各自的私利尔虞我诈,长辈们的专横、自私和堕落暴露无遗。三叔与五叔合起来对付巴金一房的几个侄子,二叔实际上也是他们一伙。他们口头上不离仁义道德,对青年和“下人”却极其残暴。而他们自己,抽大烟、包娼妓、玩小旦、勾引老妈子等丑恶勾当无所不为。这一切表明,这个封建大家庭和它所代表的封建制度已经腐烂,无可挽救了。竭力维护这个大家庭的就剩下巴金的祖父。但他也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首先是他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肯听他的,孙子们更是无法指望。祖父的晚年寂寞而孤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月发了狂,大概也是由于对自己一手缔造的这个封建大家庭感到幻灭所致吧。
祖父作为封建大家庭的卫道者和象征,他的死标志着这个家庭的专制基础的根本动摇。祖父死后一段时间,新的专制者还想继承祖父的衣钵继续把大家庭的生活方式维持下去,但更腐败也更无力。巴金说,祖父的死使他“获得了自由,从这天起在我们家里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支配我的行动了”。
专制家庭的“铁丝网”开始破裂了,它再也挡不住渴望自由的小鸟飞出牢笼,飞向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