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有不花钱飞机坐，立即回去。”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正是为了搭乘不花钱的飞机，将自己的命赔了进去。

1931年11月19日，这一天真是一个不幸的日子。一代诗人、文学家徐志摩先生因飞机失事在济南丧失，结束了他短短三十四年的人生。

他为了搭乘免费航班，为了赶赴北京听林徽因的演讲，乘坐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由南京北上。当飞机抵达济南南部党家庄一带时，因为大雾看不见前行的方向，飞机不慎撞山，坠入山谷，机上人员包括志摩在内全部遇难。

这一天，是他的最后一天。“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是的，没有光照，只有弥漫整个天空的白雾，遮住了日光，亦遮住了脚下的这片世界。

责备林徽因？

如若不是为了赶赴她的演讲会，志摩也不至于非当日出行，也不至于不等张学良的专机硬要挤那架毫无安全保障的邮政飞机。

责备陆小曼？

如若不是她固执任性，不听志摩的苦劝，一意孤行在上海逍遥快活，志摩也不至于南北奔波劳碌。更为了满足她的挥霍欲望，省吃俭用，连一张民航机票都舍不得买。

两个最爱的女人，同时害了他。

……

那个人去了，他是逆着光飞翔而去的。他生时在人间处处留情，死后却决绝地不留下任何值得缅怀的痕迹。他的身体完完全全还给了自然，除了那一首首饱含爱意的情诗，那一笔笔透着生命之光的韵调，再也……再也没有了……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是的，忘掉。忘掉他的情为你写诗，忘掉他的爱为你作画，忘掉他在康桥月夜辗转徘徊的侧影，忘掉他泛舟游湖午夜梦回的温柔容颜……你听，你听，也许他只是想飞。他是属于天空的飞鸟，化作一片云，来无影，去无踪。他来人间贪一晌欢喜，累了，就要向天而去。你不必寻找，亦不必悲切，转身的前方，总有人伸出手等你归来。

三个女人，爱他的女人与他爱的女人。在他飞向天空之际，她们哭泣、沉默、凋零。总有人，在不经意间回首那些默默往事情难自已。对，还是错，总归我们无法再去弥补。

林徽因，一身素服，强撑着病弱的身体为他举行追悼会，她的那篇情真意切的《悼志摩》这样写道：

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认识到影响他迁学的狄更生先生……志摩我的朋友，死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新的旅程，我们没有到过的，不免过分地怀疑，死不定就比这生苦，“我们不能轻易断定那一边没有阳光与人情的温慰”，但是我前边说过最难堪的是这永远的静寂。我们生在这没有宗教的时代，对这死实在太没有把握了。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丽的诗意的信仰……

她常年卧床的床头悬挂一块飞机残骸，是丈夫梁思成替她捡回来的。斯人已逝，徒留悲伤。那块飞机的残骸陪伴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他的日夜，直至去世。

陆小曼，她的晚景是凄凉的。那个人走了，她痛哭流涕，大彻大悟。她哭摩：

摩，你为我荒度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把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乐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谓的闲论……

你以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现在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的飞舞……

我此后决不再病，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过吾们理想中的岁月……

她不再奢华荒废，沉默了，换一身素服，不再出入欢场。她把自己的心房关闭，独留一个翁瑞午照顾后半生。她依然离不开大烟，正如一生与病痛为伴。疼痛愈深，麻木便愈深。志摩的死让她彻底对人世绝望，却还要寂寥地活下去……世上再也没有风华绝代的陆小曼，只剩一个失了魂魄的躯体，哀哀地随波逐流。

张幼仪，她最沉默。一首诗，写尽对他全部的情感。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之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她活得最长，也最寂寞。她不像前两位，还有两个钟情的男子陪在身边。虽然她后来也嫁了人，嫁人还要征询远在美国的儿子的同意。儿子代表徐家，她到死也把自己算作徐家人。

她没有前两位大哭大悲，将最深的情感掩埋，直至白发苍颜，才肯开腔对自己的侄孙女谈起对他的感情，感叹一句，“说不定我最爱他……”

这些女子，悲戚也罢，沉默也罢，对他的深情皆入底。他再也听不见、感知不到了。他负了人，亦有人负他；爱过人，亦有人爱他。于是，这一生，他没有白白虚度，爱恨情愁一一尝尽，最理想的天国在向他招手，他突然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好。

爱人的心不灭，即便是飞。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朋友，回去吧，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

——《想飞》

“其翼若垂天之云”，当我们遥想，这一世，几多风情恋恋，何愁人生不够快意。快意的人生，是尽情挥洒笔墨的人生，爱就爱得彻底，活就活得痛快。一生轻快，到头来，还可乘风归云而去。

志摩是走了，带着他的理想与荣耀飞走了。若有人要问：这样一个惊世绝艳的大才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是爱。他的一生是爱，前生为爱留下遗憾，今生来还债，后世亦从头来过，不为爱而累，不为爱而苦，去想去的地方，爱想爱的人，带着超脱的理想，寻一世清明的光。

我爱你，倾我所有，亦无悔。

但愿无悔，每一个爱他的人都会珍重地祝福他，下一世，下下世，不要在轮回里颠沛，走出这片天地，到山外去，做那飞天的仙人。有一个姑娘，自西湖而来，手执一朵扶桑花，她说：“我是你故乡之人，特来引你渡世。”如是，成就生生世世的缘。

她回眸一笑百媚生，正是梦中之人。她并非来自前世，而是今生特许的缘，为你，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于是，你的“最后的那一天”，不再是希望泯灭的那一天，亦不再是生命终结爱无延续的那一天，而是，最美的荣光降临的前兆——旧世已过，一场新生即将开启。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