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伟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11202字
何团结坐黑屋子的那些日子,何中宝去看过他一次。去之前,他开了社员大会,他说,何家坡人出了事,我们不能打甩手。他的话说得相当节制,没有露出任何一个诸如丢脸、耻辱之类的字眼。他是带着一种嘲笑和讨好的复杂情绪走进公社大门的。可是,他一露面,就被何团结大声臭骂。他只站了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如果再多待,他很可能带着何团结的拳头留下的伤痕回来。
由学校失盗的破解,何大和他的家人自然而然想到自家的被盗。
何菊说:肯定也是何团结偷的。
何口看了何菊一眼。何大吸着烟,不言声。他至今也不相信何团结偷了学校。可这是真的,何团结自己也认了。那么,他与何祭分明听见何团结家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天麻麻亮胡棉又衣冠不整地出来倒尿,那跟胡棉说话的是谁?不是何团结难道还有别人?
何大问何祭有啥看法,何祭低头不语。又问何口,何口咕哝道:要有证据,不能乱猜。
这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可是,何大家不断地丢东西!
腌肉越来越少了,由于平时不吃肉,根本没引起何大的警觉,直到有一天,他在仓里发现一只尺来长的老鼠,把老鼠打死之后,他突然想看看肉,就让何月把煤油灯端来。何月站在仓外,够着手,为何大照亮。何大揭开坛盖,一股诱人的腌肉味扑鼻而来,使何月打了一个喷嚏,又吞了一口唾沫。何大把手伸进去,揪出一条草鞋样的肉来,让何月提着,又把手伸进去揪出一条来,揪了四条,竟没有了!
一条肉至多一斤,这就是说,余下的只有四斤肉!
何大久久地站在仓里,一言不发。
何月知道又丢肉了,毛骨悚然的。她觉得小偷就站在她背后。何月的胆子就跟她的心眼一样小。
二十天之后,何大家的肉只剩一条了。
又过几天,仓里的谷子也被盗了。
这简直是一个奇特的小偷,他每次只偷那么一点点,如果不细心,根本发现不了。可那是粮食啊,偷得再少,何大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当何大确信仓里不可能有老鼠的时候,就在谷堆上做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记号,把仓关严了。以前,最上的一匹木板他是不关的,因为仓很高,开起来困难,这一次,他把最高的那匹板也关上了。他没有把丢谷子的事对家里人说,只是告诉每一个人:家里有老鼠,不准去开仓。
可几天之后,他精心设计的记号不见了。
何大再也无法忍受,先把那条肉藏起来,再把丢谷子的事告诉了队领导。
何中宝带人来查。
无法查找。要说偷,小偷总得翻门入室吧,可是,何大的木仓装在老房子里,老房子不像何中宝家有虚楼,何大家的老房没有虚楼,两侧都是墙壁,只在后壁留了一个条子木窗,木条丝毫未损,也没留下脚印。就是说,小偷要进来,只能从正门。可是,何大家人多,不是这个在屋里,就是那个在屋里,小偷根本没有机会。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偷何大家的,不是外人,而是内贼。
何口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这种怀疑是令人可怕的,家里出了内贼,正如特殊时期要害部门出了内奸,使人防不胜防,也让人不寒而栗。与此同时,它会在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心中抹上一层悲哀的阴影。何祭首先怀疑是何口干的,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何大,何大也有了这种怀疑,只是不愿承认,何祭去告诉他想法的时候,他还把何祭训了一顿。可是,两天之后,何大就把我们分别拍到一边,神秘地说:注意你们大哥。他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问注意大哥干啥?何大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很不愿意解释。对他而言,解释清楚这件事情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折磨。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过身,两眼发红地对我说:肉和粮食,有可能是他偷的。
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当我得知这一信息时给予我的打击,比何中宝拆我们家房子还大。在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站到了何口一边。我觉得大哥绝对干不出这种事。他是无辜的,我们为什么要怀疑他?
不久,坡上传出消息:何团结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些黄色图片。
这些图片到底有多黄?传播的人没一个看见过,大家都是猜测,说是一男一女,都精赤条条的,在做着只有春天里田野上的狗才做的勾当。
这消息传到何中宝耳朵里,他当没听见,只在出工的时候,阴悄悄地走到何大身边来,刚坐下,就突然问:何大哥,你听说何团结搞来流氓图片这事没有?何大很吃惊,说不清楚。他说的实话。何中宝幽幽然道:听说那些东西是何团结跟何口一同搞来的呢!何大呆了,变得像木头了,清醒过来后,想问个究竟,可何中宝已起身离去。
那天回家来,何大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结束他跟大儿子之间的冷战了,他开门见山地质问何口:你老老实实给我说,这段时间你搞了些啥名堂?
何口很诧异,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他轻咳两声,恶狠狠地回道:我搞了些啥名堂?我为家里当牛做马!
这话并不过分,近段时间,他的确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勤快,常常是收工之后,还要在坡上忙活老半天。自从白儿被杀,我们家一直没养牛,大集体的时候,农村不养牛,按理就没有多少私人的活可干,而何口不仅砍柴、侍弄自留地,还打猪草,打猪草这样的活,只要家里有女人,就不会落到男人头上,这是何家坡的规矩。我们家以前也是何菊何月做的。
何大没再说一句话。何口剜了他两眼,起身出去了。
那天,他又没回来吃饭。
自此,生活又恢复了往昔的状态,何口把家当成了客栈,吃饭睡觉时才回来;他很晚才回来睡觉,个别时候,通夜也不回来。他只要回家就总是黑着脸,好像家里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
与此同时,家里的粮食又在减少!
何大横了心,也顾不得何口的面子了,有天吃饭的时候,他大声对我们说:这家里出了贼!我们家祖祖辈辈没出过贼,现在出了贼,你们要多长个眼睛!
何口正端着一碗苞谷糊,蹲在门槛上滋溜溜地喝,听罢何大的话,他把筷子在碗沿上一磕,黄焦焦的星子四处乱溅,是不是贼各人明白!
老子就是不明白!何大双脚在红苕坑的石盖上一跺,一碗苞谷糊荡出大半,烫得他哎哟一声,猛一下把碗搁在灶台上,舔那指头上的粮食。
不明白偷人家的胡豆,还点人家的房子,差一点被打死,算不算贼?
何大气得只管皱鼻子,好一阵才嘣出话来:我是偷过,可那是活命!我不活出来,有你这个败家子?哼哼何家坡有你这号人?周子寺台有你这号人?东巴公社有你这号人?
何口从门槛上跳下来,逼近何大:你说我是贼,有啥证据?说不出个证据,老子
你给我充老子?何大卟嗵一声跪下去,捣蒜般磕头,一叠声地叫:老子老子老子
整个屋子里,乌烟瘴气。
地坝边的石坎上,何光辉冒出一颗来,偷偷地往这边瞧。他母亲温氏的头也冒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把儿子拉下去了。
何祭劝解了许久,梁氏又跑过来劝。梁氏说:这么闹来闹去的,让人家看着笑话,有啥意思?如此,两人才不言声了。梁氏离去后,何大与何口都极度疲倦,一个蜷在柴屹崂睡着了,一个躺到地镇屋(底楼与二楼之间的一层浅楼,不足一米高)的床上去了。
何口刚到地镇屋里,就大声说:我晓得你们怀疑我偷了东西,要拿出证据,哪个没证据乱嚼,我就跟哪个拼命!
伙房里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我们听到何口嘤嘤的哭泣,这哭声富有穿透力,好像从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浸了出来。天色向晚,院坝里的物件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巨大的恐惧。化解不开的孤独
隔了一阵,何菊悄悄问何祭:二哥,你说他偷没偷?
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菊与何祭的声音都够小的,然而,何口竟听到了,他从地镇屋冲出来,木板发出断裂似的咔嚓声。我的心一紧,以为他又要出来打人,但是,他冲到门边,只狠狠地盯住我们。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他像是要用眼光把我们吃下去,可慢慢地,他的眼光就像一把卷了刃的剑,因自己的无能而怯懦、凄哀,最终陷入深深的寂寞。他终于又回到了里屋,没有哭声,没有叹息,只是干嚎着:我没偷!我没偷!
坐在我身边的何月拉拉我的衣袖,轻声说:大哥好可怜哟,他肯定没偷。
在场的,恐怕只有我跟何月才相信何口是清白的。
可是不久,何口彻底暴露了他的劣行。
那是一个星期四,吃罢早饭,我上学去了。刚走到校门口,就听到大教室里传来震天价的吵架声。那声音是乌老师跟李老师发出来的。由于穷,李老师从不和乌老师一起开伙,更不会与他一起到何家坡买狗吃。乌老师很看不起李老师,大事小事都压着他。在鞍子寺小学,乌老师是唯一的公办教师,是当然的校长,他有压人的资格。哪知李老师偏是不服输的人,教书认真负责的程度,整个东巴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他的语文课比乌老师教得好,算数也不弱,每次公社统考,他班上的成绩总名列前茅,乌老师虽是公认的有水平的教师,可学生成绩就是超不过前五名,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就有了积怨。这积怨根深蒂固的,稍不对劲,乌老师就寻李老师吵架。一吵架,乌老师就拿李老师的穷来羞辱他。
他们今天吵架,是乌老师怪罪李老师昨天把学生放晚了,回去做不了农活,家长有意见。李老师教的是毕业班,他发誓至少要让三个学生升入县立重点中学,也就是半岛上的旭日中学;从上周开始,他就不再回家,总是天快黑才放学见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到来,李老师想收兵,布置学生上课,乌老师不让,说昨天放晚了,今天应该让学生休息。学生自然是高兴的,也不管他们还吵不吵架,哄地一声就散了。我独自一人穿过若干田埂往家里走去。我知道,李老师不会因乌老师骂他而伤心,却一定会因为学生散去而痛苦。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往回转,但是,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用?我所不理解的是,几乎所有的学生家长,都认为乌老师比李老师好,一些家长甚至跟乌老师一起嘲笑李老师,杀年猪的时候给老师送肉,也是偷偷地送给乌老师,哪怕李老师正教自己的孩子。
我就带着这样悲伤的心情进了院坝。
院坝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几只寂寞的鸡,蹲在院坝边的橙子树和杏树巅上,慵懒地蜷缩着身子。何中宝家养的那条大黄狗,从他院子里上来,竟扯长了身子睡在梁氏的街檐下,听见人声,它警觉地抬了头,见是熟人,又躺下去眯上了眼睛。这是一条奇怪的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到我们院坝来睡觉,仿佛是何中宝放出的暗探。那些凌乱的柴草和青灰色的瓦房,带着淡淡的哀伤,惆惆怅怅地散布在院落里。静。静得让人心慌。
我走到门边,习惯性地蹲下去,手伸进那孔石洞摸钥匙。没有钥匙。可门上漆黑的大锁分明是插上的。我想,一定是谁怕家里再一次被偷,把钥匙带走了。我感到更加无聊,也隐隐地生着闷气,就坐在门边横放着的大黄桶上等。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那把大锁,猛然发现锁针并没有插进锁孔里,只是把锁身转了个方向,看不分明而已;而且,门鼻儿也并没钩上。
我推门进去。
我想利用这点时间看一点书。前些天,我偷偷地从何祭的房间里找到一本名叫《寒夜》的书,书中的背景我是陌生的,可那气氛,那情绪,却跟我的生活如此逼近。没有人来打搅我,大人们都出工去了。我突然喜欢上了这个上午。
书放在地镇屋里,我把书包一放就往地镇屋跑去。
刚跨上那高高的门槛,就差点儿吓个半死。
左侧的木仓里,突然冒起来一颗人头!
是何早啊,今天咋这么早就放学了?
那颗人头说话了。我听出说话的就是何口。
何口从木仓里翻出来,脸色异常紧张。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偷
以前对我们那么凶恶的何口,嗫嚅着向我辩解。他浑身瘫软,背也驼了。
大哥,你为啥要这样?你把东西拿出去,给了哪个?
何口双手垂下来,泪水涌出眼眶,顺着他圆圆的脸往下滴。
三弟在这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你不会说出去吧?
我看着流泪的大哥。我知道我的眼光是早熟的,带着鄙夷。我已经看不起我的大哥了。
你只要告诉我把粮食偷到哪里去了,我就不说出去。
何口把头垂下去,当他抬起来的时候,眼里没有泪水,而是布满红筋。他的腮帮也咬紧了。
他要打我了。这激起了我的愤怒。如果你不说,我就给爸告!
何口瞪了我一阵,眼里的红筋渐渐消退,昏暗不清的瞳仁里,藏着深深的忧伤。他长久不回我的话,我也不愿意逼迫他了,我说:只要你不再偷,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说罢,我到我的枕头底下取出《寒夜》,本想拿到伙房去看,想了想,就躺到床上看了。
我听见何口把仓关好,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出去,在镰架上取下镰刀。出伙房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把大门关上了。
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知道我的大哥成了败将,以前,我敢在大白天当着他的面进屋躺到床上看书么?现在,他不但不敢指责我,还惧怕我。我没有因此而高兴,而是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