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伟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6792字
看上去,女子比宽焕高了一倍。自从她嫁过来,何家坡又比以前闹热了许多。她不喜欢说话,可有人专门逗她说话,一说,就给大家留下笑柄。她第一次上中间院坝的时候,有妇人悄悄把她拉到一旁,煞有介事地叮嘱她:那边站着的那个老汉,是宽焕的公公,脾气怪得很,你如果不去打招呼,他以后就会天天骂你。你不能直接把他叫公公,要叫月亮大公他才高兴。女子想问为什么非要叫月亮大公?可那妇人已经离去了。女子走了过去,热情地招呼道:月亮大公吃饭没有?此话一出,满院子的人差点笑破了肚皮,只有那被叫着月亮大公的老者气得七窍生烟,许久憋出一句话来:老子只想甩你两耳光哩!骂毕吹胡子瞪眼地回家去了。宽焕的公公死了不知多少年,那老者是他的邻居,小时候躺在街檐下睡觉,头皮被狗啃去一块,从此再长不出头发,亮光光的,同辈人跟他开玩笑,喊他月亮。
这件事,给女子很大的打击,越加不愿意说话,可总有不得不说的时候。由于小心谨慎,说出的话就更加可笑,可笑得连梁氏也忍不住要揉肚子。
女子嫁过来半年左右,何家坡就出现了另一番景象:宽焕拿着使牛棍,把女子打得几层院子乱跑,说她懒,鞋也扎不好,鞋垫上连朵映山红都不会绣。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嫌女子不怀孕。宽焕打女子的情形十分滑稽,一个矮矮的儿童似的男子,追着一个高高的健壮的女子,追上后,使牛棍劈头盖脸向女子身上打去。女子缩着一团,向矮个子男人求饶,可男人不饶她,在女子身上不停手地抽。当整个坡上都知道矮子发怒的真正原因后,他也就不避讳了,边抽边骂:夹你娘的两片小x,连个儿女也屙不出来!这句话一骂,激起矮个子男人无限的伤感,手也下得更重。
如果没有人拖,男人就一直打下去,直到把女子打得遍体鳞伤。对此,有的人觉得宽焕太过分了,太不是人了,而有的人却只想从中得到乐子,对宽焕说:宽焕,你背弓那么高,按老办法行事是不成的,你要垫几匹砖站在床下!宽焕说:老子啥法都使尽了!再过半年,情况又起了新变化:把女子打得急了,她就去找队干部。她去找队干部是梁氏帮她出的主意,梁氏虽然把宽焕疼到心窝子里去了,也希望女子能够尽快生崽,但宽焕把女子打得太狠了,梁氏劝了多次也劝不过来,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去找队长,让他帮忙劝劝,梁氏说。女子听奶奶的话,每到无处可逃的时候,就去找何中宝。
这一年来,何中宝突然老了。这种老,首先是他自己发现的。某天吃饭的时候,他感觉到右边靠里的那颗牙齿有点顶肉,像嵌进了一粒苞谷米,他用手抠,嘴张到极限,才捉住了,他使劲地摇,摇了十余下,松了,再猛地向外一拔,那东西就滑到他手心里了。他觉得牙龈隐隐作痛,是一种让人舒服的痛。他把那颗血糊糊的东西仔细审视,黄黄的真像苞谷粒子,但是,尖端锋利、硬朗,像骨质。这一发现使他大吃一惊,忙把那东西泡在碗里,水洗过两遍,确认不是苞谷米,而是他的牙齿!
到他这个年龄掉牙齿,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大已经掉五颗牙齿了。可在何中宝看来,何大满口牙掉光,他也不应该掉一颗。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家与何大家力量的悬殊,正在发生着变化,何大不仅比他多了三个儿子,而且,何大的三儿子与整个坡上人还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他小小年纪,眼光却藏得那么深,看人的时候,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何中宝惧怕他的眼光,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却有了明显的感觉。他知道他爹何华强当年惧何建祥的眼光,现在,他又惧何早的眼光。娘的,这坡上为啥总是有那么多牛鬼蛇神!
基于此,队上的事情他管得越来越少。
女子多次去找他,早已经让他厌烦,到最后,他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子说:家里面的事情,找我做啥?未必你不生娃儿也找我?
论辈份,他比宽焕高两辈,他这话说得太很应该。
何中宝又说:当年,坡上有个寡母子,被婆家一镰刀啄死后,扔在古井里。宽焕对你算是好的了。
女子吓得再不敢登何中宝的门,她本想去找大队的独眼书记,可心想与其这样,不如干脆去找公社,于是她就下了山。她下山的时候,梁氏为她包了二两麦子,拿了两分钱,让她在街上兑个馒头吃。
她跑了无数趟公社,也没能阻止驼背对她施暴。驼背现在除了鞭打她,还对她实施残忍的性折磨,深更半夜,女子总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惨叫声惹得一个坡上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可是,女子的肚皮依然瘪得像一块洗衣板。
宽焕把女子离了。他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块能长庄稼的田。
半年后,女子嫁给离娘家不远的一个泥瓦匠,不满一年,就生下了体重达九斤半的白胖儿子。何家坡人赶集的时候,经常在东巴场上碰到她,女子很热情地打招呼,看上去竟一点也不傻。因此有外地人说,女人就像树,有些树适合往这里栽,有些树适合往那里栽,何家坡只适合许莲和胡棉那样的骚女人去,不适合江家女子那样的老实女人,何家坡真他妈不是个好地方!
坡上人闻言,自然是不高兴,有一次,菜根在东街上听见几个杨侯山人这么议论,差点跟那几个人打了起来。
何家坡再不好,可它是坡上人祖祖辈辈的家,坡上人都知道维护它的名誉。
那些日子,一到天黑,山上就刮大风。风不像是从天上吹来的,而像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就从那棵黄桷树底下。风成了黄桷树的血,在它体内汹涌澎湃,摇动得巨大的躯干咔嚓咔嚓地炸响,当血脉流到树冠,每一片叶都翻飞腾挪,跳荡着绿色和浅白色的波涛。黄桷树是何家坡的树之王,它的一举一动,都被方圆数公里的丛林所效仿,一时间,漫山遍野风声大作,月光被风吹得四处乱跑,就像当年的麻雀,跑了一阵,再也跑不动了,就死在地上了,变成了冷冰冰的月光的尸体。
如河的风声里,夹杂着毛狗苍凉的鸣叫;毛狗们本是希望趁着夜色进村偷鸡或小猪的,当它们结伙潜行到村落后面的夹夹石附近,风就起来了,风声让丛林倾伏,把毛狗的行踪完全暴露,当惨白的月光在面前乱蹦乱跳的时候,毛狗便止了步,望着天上的月亮悲鸣。月亮是毛狗的神,月亮让毛狗涌起生生世世也解不开的迷茫那些日子,我睡在新房里,新房是装有虚楼的,虚楼底下就是猪牛圈,大山狂怒的夜唱开始之后,虚楼就像行驶在飞流急湍之上的小舟。但我一点也没感到恐惧,我在想,如果那些风跑出了何家坡,它们会在哪里落脚?那何家坡之外的某一个地方,是否也有冰冷的月光和毛狗的悲鸣?那里的某一家小孩,是否也如我一样睡在虚楼上,望着漆黑的屋顶做天高地阔的梦幻?
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就停了。好些天都是这样的。院坝里,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落叶清扫之后,便干净如洗。坡地上的泥土,硬硬的,用脚一踢,泥土岿然不动,踢的人却抱住脚,不停地呼痛。冷。身上并不感到冷,只是眼睛里冷。四周清清朗朗的,让你感觉到风虽然停了,但风并没离开,整个何家坡变成了一只口袋,里面灌满了风,你甚至觉得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是风,你自己也是风,天地间一声轻微的叹息,你就会飘起来,刮向别处。
这天,何中宝清早起来,站在自家院坝边,望着屋外还显得朦胧的山体,咕咙道:风属水,水属阴,晚上刮风,是阴气归位这何家坡也该清静了。
言毕,他回到屋里去,大声吆喝老婆和儿女起来。集体出工之前,是农人为自己忙碌的时候,何中宝要抓住这点时间,能在自留地里为自己多挣一口粮就挣一口粮。
不光是何中宝这样想,坡上人都这样想。在何家坡人的心目中,集体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正因为如此,大家上工的时候,才会将锄把顶住下巴,没完没了地拉扯闲话(只要大家都这样做,就不会扣工分),至于锄了多少地,犁了多少田,是不必放在心上的,工分不少,就万事大吉,到头来误了季节,少分了粮食,由于那是大家的事,因而也就公平了。那时候,坡上人听到木梆声都积极地往田地里跑,看上去是多么热爱集体的劳动啊,其实,他们是怕自己没能跟上集体的步伐挖下第一锄,如果人家挖了一锄你才赶到田间,就要被扣工分,哪怕人家挖了第一锄就拉扯闲话,唯你一个人还在弓腰爬背地劳动,甚至是你一个人把那片地挖完的,你照样被扣,人家却拿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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