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伟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8220字
我作为跟王维舟同住一条河上的记者,去完成这趟差事自然义不容辞。
王维舟的那些传奇故事,就像罗思举的故事一样,早就刻在我成长的路上,我几乎用不着采访就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务,但出于记者的审慎和职业道德,我还是打算去清溪场特别是王维舟的故居王家坝走走。我从成都坐火车去了田州,从田州坐汽车去了永乐县城,再从永乐县城坐汽艇直接到了清溪场。这已经不是以前的清溪场了,这是清溪场新街,大滩电站的合龙,老街被水淹没,侯、王二坝也基本上被水淹没了,两坝上的农人,全都迁到新街上,成了被安置的居民。我到清溪场的时候,天色已入薄暮,我在一家简易旅馆里放了行李,泡碗方便面吃过,就站到街口张望。眼前是一片浩瀚的水域,以前的田野、学校、石拱桥,还有那些高高低低的桉树、泡桐树、桤木树,全都不见了踪影。此前,这里的地形如一条鲤鱼,王维舟的家恰好在鱼头上,而今,鲤鱼的身子钻到了水里,好在鱼头还露在了外面。
当晚去找王维舟的故居是不可能的,我便在街道上溜达。房屋很新,很整齐,曾经可以让水手们在雾气蒙蒙的清早望见一个女子蹲下撒尿的吊脚楼,再也没有了。街道也不是石板,而是惨白的水泥路面。我特别留意了那些饭馆,希望碰到我当年来清溪场参加中考时遇上的那个女老板,她现在还倚门而望吗?还有事无事地笑得花枝乱颤吗?很显然,我没有碰上她,即使她现在又到新街上来开了饭馆,我也认不出来了。她应该早就是过了中年的人了。饭馆门前倒是有不少倚门而望的女人,但她们不是打眼风,而是拉食客,随便从哪家饭馆门前路过,她们都揪住你,先生,进来吃嘛我没把街道走完就回了旅馆。我本来想去看一看幺姨的,可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在街上走那么久也没碰到她和她家里的人。
次日秋风大作,气温降了很多。水也是怕冷的,秋风一吹,河面就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我怕下雨不好做事,在旅馆里吃了早饭,就立即去河边寻船。唯有船能够把我带到先前的王家坝去。由于风太大,船都没出动,满河跑的汽划子倒是有,但不搭短途,我沿河走了差不多半里路,才遇到一条打鱼船,船上坐着一对比我年轻的夫妻,正搂着一铺水淋淋的鱼网焦急地仰望天色。我问他们知道王家坝吗?他们说知道啊,我们就是王家坝的人啊。我又问他们知道王维舟过去的家在哪里吗?女人说:嗨,我们就是他邻居呢。我很兴奋,希望他们能把我带去看看。
那得给钱,女人说。我说当然。你是公家人吧?男人问我。我说是的。那至少得给三十块。我有些吃惊,问有多远,女人说三里。三里路就给三十?\这么大的风,男人说,又是逆风,推起船来就像搬石头;再说,我们清早就出来打鱼,刚刚下网,就刮风了,万一我们送你的时候,风停了,我们的事就误了。我还是嫌贵了些,于是说:我是来写王维舟的,写王维舟就必然写到王家坝,写王家坝是宣传你们啦。女人笑起来,迎着风大声说:写王维舟和王家坝有我们屁相干啦?我们关心的就是这一天打了多少鱼!我愣了一下,想想也是啊,就把三十块钱给了他们。
风很强劲,仿佛整个秋天都在河面上奔跑。船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男人在船头弓了腰使劲摇橹,女人在船尾,从船舱横隔木下取出一片桡,跟随丈夫的节奏划水。我蹲在浅浅的舱里,望着水域,推测着清溪老街在什么位置,何民当年的石像在什么位置,何大和建申看见那个新媳妇时在什么位置,杀人的那个沙包在什么位置推测来推测去,反而一片茫然了。
那些东西,都沉到了水底,沉入了时间的河流里,后人再不会知道的了,即使从书上看到,或者听人说起,也不会将这些事情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程,风小了许多,河面成为一面蓝色的幕布。
女人停了下来,用袖子揩了一把汗水,盘腿坐在船舱里。我想,他们既然是王维舟的邻居,对王维舟了解得一定比别人多些,正准备向她询问,她却主动问我:王维舟都死这么多年了,为啥还要写他?我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讲了一下,就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些王维舟当年的故事,女人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由于门牙有些暴,笑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用手把嘴掩住了,我不晓得那些,她说,看他晓不晓得。她指了指她的男人。男人背向着我们摇橹,此时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先前我爷爷还爱讲,爷爷死后,我们那里就没人讲了。我问他是否还能记住他爷爷讲过的事,他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爷爷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呢。
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水光,可年轻夫妻说已经到了。我这才发现,在我的背后,有一小片凸出水面的土地。这片土地完全被水包围,上面立着十来间房子,没有一棵庄稼;所有的地盘都被房屋和肠子一般瘦弱的小路占满了,庄稼想生长也无立锥之地。
上了岸,年轻夫妻将船泊好,径直把我带到了几户人家的正西方(这里共住着五户人家),在那里我终于发现一块三米见方的空地;说是空地不准确,因为它地势低洼,已灌了半坑水,事实上就是一个水坑,水坑的中央,立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
年轻夫妻说,立碑的位置,就是王维舟的祖坟,他以前的家就在祖坟的旁边。
我倾了上身,想看看那碑上写着什么字,可一个字也没看出来。
在夫妻俩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生活在这孤岛上的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我让他们给我谈谈王维舟,他们勉强讲了几个故事,但那些故事我早就听说过了,而且我所听过的比他们讲的更详细,也更精彩。我想他们知道的一定还很多,只是没心没绪。这几户是王家坝最穷困的人家,以前跟他们挨门搭近的,都搬到新街上去了,而他们却不能走,因为一搬到街上,就不能领取渔业证,就只能摆摊子做生意,他们哪有本钱做生意?无奈之下,几户人才拥挤到这小小的岛上来,只求一巢安睡。
我又花了三十块钱让那对年轻夫妻把我推到了街口,此后的几天时间,我躲在旅馆里,用手提电脑写王维舟的传奇故事。写作的过程中,我多次停下来想,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对单个的生命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对大多数人的命运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我们今天看宋朝,看唐朝,甚至看更加古远的人类,为什么既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也能理解他们的生活?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为什么只让我们看到经济的繁荣而无法感知人类灵魂的生长?未来的人看我们今天的人,会不会发出同样的慨叹?
我将写出的十余篇文章一起从网上发到了报社,报社领导当天就回话了,表示非常满意,因此特许我几天假,让我回家看看老父亲。我坐汽艇从凉桥上了岸,快步爬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了当门的黄桷树。
那天夜里,我跟父亲坐在月亮坝里闲聊。聊的依然是王维舟的故事,正说到尽兴处,梁氏迈着小脚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梁氏说:不冷么?我们说不冷。梁氏当即掉下泪来,泪水在月光里像液态的粉,扑在她的脸上。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笑地把泪水抹去,说:人老了没益哟!你们不怕冷,我就怕冷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那回何本回来挑一担水,跑得飞快,我莫说跑那么快,撑也撑不起来了梁氏抹着泪去后,我说:梁婆婆是上百岁的人,还想跟年轻人比呢。父亲说:她不是跟年轻人比,她是要把她儿子的寿数活出来
说到这里,父亲不言声了。好一阵过去,他说:何早,我有个想法我想去李家沟看看。再不去李家沟,我这一辈子也去不了啦。
我问他为什么想去李家沟?
父亲何大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地砸摸着嘴唇。不过我已经理解了。他毕竟在那里生活过,何况他母亲死在那里,他弟弟也在那里失踪。我说:好,明天就去吧。我陪你去。
何大不知道,其实我也早想上李家沟走走
次日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我们下到清溪河,坐上了机动船。清溪河已经不是以前的清溪河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飘带一样缠绕在山脚蜿蜓而来流向天际的河流,说不上宽阔浩荡,却温婉清丽,甚至能从她的名字里看到五彩斑斓的卵石和往来倏忽的游鱼,听到她如鸣佩环的声音。我的祖辈父辈们,有关生存的歌哭悲欢,都是在这条宁静的河流上展开的。可是现在,本是碧玉般的河水里浮动着死鱼眼似的油汁,河边水草里花针样的游鱼没有了,河岸的芭茅没有了,代之以巨大的淘砂船以及庞大的淘砂群落。淘砂船停靠在浅水处,哐当哐当地响着单调困乏的声音。男男女女的年轻人,穿着齐膝深的水靴,抬着可以作床垫的铁筛,一刻不停地摇晃,边上站着的几个,则挥着铁锹,把粗粝的河砂倒进那筛子里去;岸上停着沾满污迹的大卡车,摇出来的细砂,就倒进那大卡车里,运往整条河流上方兴未艾的建筑工地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就到了李家沟。
除了树林比何家坡更加丰茂,这里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一样的黄土,养着一样的人。可在地心的深处,对我而言,它永远是神秘的。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名叫许莲的女人,她希望以自己的美丽和善良,软化这里凶悍的野风,她伸出柔和的手指,想握住自己活下去的依据。可是,她失败了,她被凶悍击倒,以二十二岁的美妙年华,凋零于九泉之下。在她动人的眼睛闭上的一瞬,她或许明白:在这个世界,没有怜惜,只有征服。可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的使命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当世界不需要美而且践踏美的时候,她就选择了死亡
何大带着我,指给我哪里是酸***山,然后找到了曾埋许莲的那块旧地。由于堆积了不知是谁家的碎砖烂瓦,何大徘徊了许久,才确认许莲当年的坟就在这里。何大跪下去,对着那一堆碎砖烂瓦磕头。他起来后,对我说:早儿,给你奶奶磕头。
但是我站着没动。我望着酸***山,那里盘旋着一只岩鹰,像一滴天空的眼泪,从冬流到春,从春流到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知道,她,许莲,不仅是我的奶奶,还是我心中的恋人。
永远的、最最亲密最最深刻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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