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里总是充满了漂泊，在空间和时间里飘来荡去。对于上海的印象，在我六岁那年，是一个孩童趴在爸爸宿舍的阳台上看着满街的游行队伍，庆祝四人帮的垮台，整个街面上充满了穿着蓝色和绿色服装的人们。现在回忆起来，不免充满了怀旧的伤感。之后，我跟随母亲回到山东，因为母亲在60年代下放到了家乡的农村。八十年代初，政策略为松动，我们终于有机会调动到上海和父亲团聚，从此生活在一个百年老镇上。老镇是一个码头，而码头历来是最乱的地方，下九流混迹于此。以前有所谓闯码头的说法，就是说外乡人要在一个地方立足，不得不在码头寻生活和求生存。我的一个初中同学，自小生长在此地，在码头棚户区的混乱地带野蛮生长。读书的确不尽人意，那个时候也只有少数的同学能够进入好的高中，最终升入大学。大学是每一个家庭唯一的梦想，可以让一个人登堂入室。少年时在乡下，可以无拘无束的生活和学习。母亲因为照顾三个小孩的生机，在田地里干活，和四处寻找食物，所以就没有多少精力来管我们的学习。

但是，我们的天性是喜欢读书，姐弟三人，后来一个称为医务工作者，一个成为研究太空机器人的科学家，在国外生活；而我小时候对读书充满了兴趣。但是，到了初中，在父亲身边，或许是从小不在一起，感情上的隔阂和父亲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导致他用武力来威逼我和哥哥读书。现在想来，我已经不记恨父亲，他以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四口，生机艰难，压力可想而知。但是当时造成了我厌学。那个时候我开始和一些同样学习差的同学混在一起。有一个同学的成绩就非常差，因此导致他后来没有机会上高中，他去了一个技校，经常参与打架，后来分到一家重工企业，开始他的焊工生涯。年轻时意气相投，除了我自小一起玩的一些小学同学，保持友谊到现在，昨天和一起聚会吃饭，谈起我开始写作的事情；还有一些就是这些在码头上混迹的朋友，他们大多没有机会获得高等教育，在底层的工作岗位上工作。码头的环境非常差，各类摊贩云集，各种人员混迹。小偷、黄牛和骗子在街道上、售票厅里游来荡去，和我那些在轮渡码头工作的同学打着招呼，我和这位同学经常跑到晚上值班的同学那里，叫路边的小店炒一些菜进去，开始闲聊。

没什么好菜，记得都是些炒螺丝、鱼香肉丝、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当年的力波和光明啤酒非常便宜，当然我们经常喝的是光明，因为这个比力波更便宜些。闲扯的时候，大家不免有些意气之争，我还记得其中两个为了些小事打架不可开交，过几天又在一起。少年时岁月的流逝异常迅速，我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是把上大学作为第一目标，但是我在高中的成绩常常落到倒数第一第二位。我常常和他们混迹到老镇中央的录像厅看香港连续剧，记得当年热播《射雕英雄传》，我对黄蓉的扮演者很迷恋。而我那时候也对商业开始感兴趣，和几个同学在街头卖过旧书、气球和小玩具。但是，老师和父亲的一番话，给我带来极大的刺激，他警告我父亲：你儿子能够考取中专就不错了。这让父亲很失落，因为他是个老资格的工程师，传统知识分子，子女坠入下层是他不能容忍的。而这种言语也让我感到自尊的损害。于是在高考的前三个月，我开始努力读书，到了高考前一个月，我感到没什么问题，就放松自己去看了一个月的《神雕侠侣》，黄蓉在这个故事里的变化让我很伤心，我把感情转到了小龙女身上。

我以高考成绩第十一名的排列进了当地的重点大学，这让老师很吃惊，而父亲很欣慰，但我们的父子关系没什么改变，每次我回到家里就会吵架，这就让我经常的呆在学校宿舍里，和同宿舍的兄弟们混迹。我脱离了老镇上的圈子，开始另外一些青春荒唐的往事。同宿舍大多读书一般，后来在社会上都成为杰出的人物，商场巨子和央企高管。这是一个有趣的现实，高等教育的失败可想而知。人生到了现实阶段，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经历过另一类生存教育，没有人教我们如何生存和发展，在职场如何发展、将来如何规划人生。而我们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刚刚从机会经济的模式里进入半市场经济的环境，父母辈总认为国家体制是很好的，所以他们寄希望于我们在国营体系里生存。而我们总希望离开人浮于事的国营单位，到广阔的世界里闯一闯。可笑的时候，过了近二十年后，人们又开始削减脑袋进入体制内。我对未来没有具体规划，但是我有一个模糊的梦想是要在三十岁开始做生意，而我曾竟有一个梦想是要成为作家，但是当动手写作时发觉人生经历简单、笔力羸弱，因此就放弃。人生总是如同轮回，过了十几年后又让我跻身于写手的行列。

年过而立，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有人写了这本《富同学穷同学》，就能够给当初的我们一些启迪，那么昔日的同学的命运就可能有所不同，有一些同学不至于出现悲剧和难以预测的结局。毕业后我搬回老镇居住，又开始和老友相聚，除了小学的圈子，就是这些镇上老友。而这几个镇上老友开始乱闯，这时，这一个同学离开了企业，停薪留职学开车，买了卡车在码头拉货，收入很高，那个时候已经能够拿到6000元收入。那个时候如果他不走弯路，或许我们可以想象他能慢慢积累资金，购买更多的车辆，成立运输公司，逐渐成为物流业的大亨，但是事情总是没有那么美好。我在父亲帮我安排的国营工厂里做技术人员，其实工厂里人浮于事，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大学生，我所做的工作也不过是在车间里实习一年，每天拿着仪表在锅炉停下来的时候检查炉底的热电偶是否正常，然后予以更换。在车间里，时常看见危险的事情，比如说哪个人砸了腿伤了手。安全课上听老工人讲可怕的安全事故，比如钢水倾倒，行车上的驾驶员无法逃脱被蒸熟的事情；火红的钢线材脱轨在车间里乱窜，把工人大腿穿成羊肉串的事情；门口运钢车急煞把驾驶室连人一起撞扁的事情；煤气包泄露一瞬间毒死多少人的事情。

这里面正好提醒大家，工业煤气是没有味道的，一瞬间就能致人于死地；而民用煤气掺杂了其他物质，因为毒性没有那么大，带着特有的味道提醒居民漏气。在这些恐怖的故事里待了一年多，人就变得麻木，不把消沉当一回事情。每天洗澡的时候，看着地下一滩黑色，不知道是煤灰还是什么粉尘，日子就这样沉沦下去。那些寿命不超过五十岁的第一线炼钢工人在浴室里摸索着自己没有汗毛孔的胳膊和腿，慢慢挨着向死亡迈进。这种情况让我不寒而栗，而看不到未来。闲下来，下了班我就去码头上找这些朋友，或者在周末找另外一些小学同学消磨时间。我们在码头的小饭店里，或者到朋友的棚户区里，在狭小的弄堂里摆开桌椅，打牌或者喝酒闲扯。互相开着玩笑，这个同学经常把车在码头上一撂，不做生意，和我们喝酒侃山。五花肉，三斤酒，与尔共销万古愁。尽管我们处在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三十年，在大变革的时代里，然而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怎么前行。除了梦想财富，谈着那些在股市里买认购证一夜暴富的人，谈黄河路上过年的二尺厚爆竹屑。十数年后，我们也得以知道，那条街曾经出现过赫赫有名的富豪。

然而那时一切出于迷茫中，我们不知道怎么走，怎么规划，未来在哪里，除了自己莫名其妙的为一张大学文凭骄傲。我后来离开父亲安排的国营单位，去外资企业做跑街，开始跌跌冲冲的16年奋斗生涯，浪费了无数时间，无数机会，无数财富，只留下沧桑满布如同硬壳的心灵。而这两位同学离开国营体系开始在江湖上闯荡。人的心灵悸动，难以想象一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我和另外一位同学在工作之外开了一个书店，请了营业员，开始卖书。晚间聚在一起闲聊，这个开车的同学和另几个人就过来，消磨时光。而开车的同学就时常带一些混迹社会的人来此闲坐。老镇的没落让整个街区的经济变得日常萧条，清晨开店门的时候，就经常看到隔壁歌厅的门口地上一摊摊血迹，然后听开车的同学讲昨晚出了什么事情，那一个团伙和另一个团伙开片了。我们的店铺因为有这些同学的关系，所以也没有什么人骚扰，再说流氓看见书店总是提不起兴趣，对我们几个所谓的文化人还算尊敬。

同学的命运开始分化，开车的同学卖掉了车，和团伙混在一起。那时候，整个区域内充满了外来人口，远远超过上海其他地方，此时上海还没有大开放，外来打工者寥寥。而区域内的北方人和中部地区人众多。时代的变革孕育着各种不同的力量，下流社会的求生存开始在码头地带展示混乱。我常常想是那些港台连续剧有影响吗，港台黑社会片误导了大批青少年在街头蛊惑。棚户区的贫穷和出路渺茫，导致许多青年误入岐途。但是个人的命运还是要自己把握，我们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书可以指引。身边的血气方刚和江湖豪迈导致一些同学误入歧途。老街的生活常常给你刺激，我们在茶室里喝茶，门口就冲进来十几个小孩，和里面的几个人拿刀对劈。而我们的一个同学也被误砍，送进医院时，我们就看到不停的有小孩被送进来，医院的扫地阿姨甚至来不及拖地，全是鲜血。然后你看到他们的背后人物，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进来，说两句鼓励的话，扔下一捆钱走人。

这无疑让我那个同学心理受到影响，他想要一个地位，充满荣耀的江湖地位。这让他和他的家庭进入一个悲伤的未来。我们每个人在现在的发展路径里，都要思考自己的未来，和子女的未来，什么是最重要的。关于财富和人生自由，那些应该在脑海中潜移默化的成为一种个人的哲学和价值观。从来没有一种教育给我们这样的启迪。无论你在学校教育，还是社会培训，都是指给你功利的目标。其实，精神生活的缺乏，导致我们寻找异化的生活。财富自由的确是应该追求的现实，但是个人价值观和生活哲学的缺乏导致许多迷失。我们不能确定自己需要什么，什么是荣耀和自尊。中国人的价值观只论利害，不讲是非。这个时候谁到我们这些年轻人中间来说：这是不对的，这样的荣耀是可耻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我们。“一将功成万骨枯”，江湖上的生涯充满了黑色的未来，只有绝望和断路。无数的生命在江湖上丢失丧尽，无数的人生断送在监狱和去监狱的路上。

昔日的那个同学时而在娱乐场所混迹，时而在讨债公司要账，随着商业的发展，债务纠纷日多，为团伙多了许多生计，我们也就时常看见他鼻青脸肿的来去。我后来在内地一个小镇的街上，在一个冰冷的夜里看《洛奇》第一集，看到斯泰龙扮演的主人公，在外面替人收债，就想起这个同学，底层就是这么的残酷。他不停的进进出出，跑路和落狱。偷渡澳门，带着枪做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斯泰龙有自己的梦，所以最终他去拳坛打了那场改变自己命运的拳赛，而那时我不知道我同学的梦想是什么，难道是上海滩的许文强吗，还是青红帮的杜月笙？我的书店在经营了一段时间后关掉，没有亏但是也没有赚多少，这让我知道文化产业是多么的萧条。后来，我的那个同学刚刚从澳门偷渡回来，为了躲避些事情，躲在市区一个同学的家里居住，我们去看望他时，看着他警惕的拎着刀躲在门后。我们试图劝他离开这个圈子，而所谓人在江湖深不由己的老话似乎约束了他。他终于落狱，关了很久。后来他到我工厂找我借钱，我照例不问他要做什么，给了他一些钱。

无数的可能性，我们都想过，如果当年他还在国营工厂做，他或许已经是一个厂长、车间主任，有着美丽妻子，温暖家庭，闲时和鬼鬼老友坐在一起，挺着啤酒肚，说着孩子读书成绩如何，最近房价如何，平凡而简单，人生温和而幸运。或者，他开车发迹，成立运输公司，成为当地物流业大亨，在高尔夫球场招待老镇旧同学，和我们吹嘘他曾经处的明星女友，尽管浮夸，但浮世人生如同流淌的黄浦江一般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然而人生似乎无法回头。他在混迹江湖十年后，终于与场面上的江湖女子相恋，却身无分文，他向来讲究面子，花钱如流水，没有积蓄……生活在刚刚要开始的时候，仿佛又已结束。写道此处，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你知道我们历练多年之后，剩下的还有什么，家庭和朋友而已。而那些老友慢慢在生活中消失，不知所踪，或者去了我们知道但不能跟随的地方。在人的一生中，我们每个人要踏着阶梯前行，谁告诉我们希望在那里，人如何规划一个幸福人生。好在我们大多数都熬了过来，我们有幸经历中国历史三十年的黄金岁月，每个人在跌宕起伏中获得了人生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