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向科学致敬,向教育致敬(6)

作者:龙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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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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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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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06字

邓小平决定加快工作进度,他对于全国招生工作座谈会开得这么拖拖拉拉已经很不满意了。而教育部长刘西尧也明显地感觉到来自邓小平的压力,所以他一接到米粮库胡同邓宅的电话,心里就怦怦地打鼓。他是带着教育部的几个副部长一起赶往邓宅的,车弯进胡同的时候,就看见方毅副总理的车也几乎同时弯进了胡同。他下车就对方毅说我今天是准备挨板子了,方毅没有搭话,一张脸也不好看。


果然邓小平说话的声气很重。


来客一坐下,邓小平就点上烟说,今天我和方毅同志请教育部的主要领导同志过来,想和大家交流一下思想。


说到这里,邓小平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今天有些话,我要说得重一些,希望你们能听进去。


邓小平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大家迟疑的表情,继续说,我出来工作,作的第一个决策是恢复高考。从八月六号定下来这件事,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次招生工作座谈会已经开了四十天,到现在还没有个明确的结果,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看来是遥遥无期,群众的意见大得很啊!


说着,邓小平用手狠狠地敲了敲桌子,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钟摆的声音。王秘书站在门外,心里怦怦直跳,老爷子这么发火,也是不多见的。卓琳提着一把喷水壶走过,看到王秘书脸上不好看,问是怎么啦,王秘书说是老爷子在书房里敲桌子。卓琳问了情况,说,怪不得他连着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我也不敢问他工作上的事。让他敲敲桌子吧,心里有闷气,发出来也好。再说这事儿,咱们家的几个孩子也都有意见,说是要恢复高考了,啥动静都没有。工作这么推不动,也不是个好事。王秘书,你别站着了,找张凳子坐坐吧。


刘西尧在邓小平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局促不安,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时候,他听见邓小平又用很硬朗的语气说:第二件事,科学教育工作座谈会上大家提出应该推翻“两个估计”,我请教育部研究解决这个问题,到现在怎么样呢?你们一筹莫展,推不动。现在的状况仍旧是,广大知识分子的头上还带着“资产阶级”的帽子,这让他们怎么能放下包袱一心一意搞四个现代化?所以,今天,我要对教育部提出严肃批评,给你们敲敲警钟。


说到这里,邓小平停住了话头,长长地吁出一口烟。教育部来的几个部长都低着头,刷刷地往小本上记录着,刘西尧的笔尖还打着颤。


这可是面对面的、不折不扣的批评啊。这种境遇,刘西尧是很少遇到的,可能也只有在邓小平这里,才会碰上这种情况。他脑袋里忽然闪过“钢铁公司”这个词,那是一九七四年冬天毛主席对邓小平当面的评价“你开了一个钢铁公司”,毛主席这句话倒确实是真理。


方毅一直没作声,他默默地作着记录。教育部机关的思想现状,他也是很不满意的,当然他们也难,关键是整个中国的政治气压还很低。敢于把工作抓得这么狠,而且急于拨乱反正的,看来也只有邓小平,但是他这么冲锋陷阵,是不是有百分百的胜算呢?


方毅心里很忐忑。


邓小平在接上第二根烟的时候,语气和缓了不少,但是话语中的“钢铁”却依旧棱角分明。邓小平是这样说的:你们教育部应该是为广大知识分子服务的,却不为广大知识分子说话,使知识分子至今还背着“两个估计”的包袱。所以,作为教育部来说,你们是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的。怎么能把几百万、上千万知识分子一棍子打死呢?我们现在的人才,大部分还不是十七年培养出来的,我认为对《纪要》要进行批判,划清是非界限。《纪要》是毛泽东同志画了圈的,毛泽东同志画了圈,不等于说里面就没有是非问题了。我们要准确地完整地理解毛泽东思想的体系。毛泽东同志在延安为中央党校题词,就是“实事求是”四个大字,这是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精髓。


教育部长刘西尧的笔尖,哆嗦得已经快记不下去了。他那涨红的脸上似乎抹了一层薄薄的汗水,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邓小平在喊他的名字“刘西尧”,急忙抬头,果然是邓小平在对自己说话。邓小平说,西尧同志,你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过,你看我对毛主席哲学思想的这种分析对不对?


刘西尧连忙起身,答非所问地说,我没有学好毛主席的哲学思想,辜负了您的希望。


邓小平看着刘西尧这副模样,倒是笑了起来,说,我看呀,不是没有学好,是你们还没有取得主动。你坐下,你坐下。


刘西尧坐下后,邓小平又说,这个情况的出现,至少说明你们胆子小,怕又跟着我犯“错误”。教育方面的问题成堆,必须理出个头绪来。现在群众劲头上来了,教育部不要成为阻力。教育部首要的问题,是要思想一致。赞成中央方针的,就干;不赞成的,就改行!


邓小平虽然是微笑着说这番话的,口气也和缓了很多,但是这番话里面的“钢铁”倒是像一把钢刀。“不赞成的,就改行”,这话锋利得很啊。于是刘西尧的心狂跳起来:邓大人是不是要把我拿下啊?


邓小平似乎看出了整个屋子的紧张氛围,又笑了一下,摆摆手说,教育部要解放思想,争取主动。过去讲错了,再讲一下,改正过来。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拨乱反正,语言要明确,含糊其辞不行,解决不了问题。办事要快,不要拖。


方毅忽然放下笔记本,带头鼓起掌来,他认为邓小平的这番话说得硬气,但又说得在理。看来大象屁股就得这么推,不推动不了。看到方毅鼓掌,几位教育部副部长也都一起啪啪啪拍起了手,闹得书房一片掌声。邓小平急忙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停下,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开大会。


方毅点头说,拨乱反正,太精辟了。


刘西尧马上跟着说,小平同志,感谢您的批评,我们马上回去开会,尽快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来。


邓小平看着他说,西尧同志,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包袱。有的时候,响鼓也得重敲才行,现在是一天也耽误不起呀。


听到邓小平这么说,刘西尧狠下心马上说,请小平同志放心,三天以内,拿出恢复高考的方案;一个月之内,写出批判“两个估计”的文章,我愿立下军令状。


看到刘西尧这样表决心,邓小平满意了,点点头,又请他坐下,然后说,恢复高考,主要是把握好招生的条件,删繁就简。招生的条件,主要抓两条:第一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批判“两个估计”的文章,田志远同志和新华社穆大江副社长已经在组织了,估计还有一定的难度,这件事情教育部必须牵头。


说到这里,邓小平又看着刘西尧说,在这件事情上你们一定要解放思想,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


听邓小平说到这个分儿上,刘西尧长期背着的思想包袱算是彻底放下了。他想,就按照小平的军令往前冲吧,也别前前后后再顾虑啥了。教育部的面貌和全国教育战线的面貌,也确实要改一改了。说到底,邓大人是高瞻远瞩的。


次日,刘西尧就召开了全国招生工作座谈会的全体会议。他坐在主席台的话筒前,挥着拳头说,今天我们来开一个全体大会,既是动员会,也是总结会,以后不再开大会了。昨天,我向邓副主席做了保证,三天之内提交今年的高校招生方案。如果不能完成,我自动辞职。


话音一落,全场惊呼声四起,都不知道刘部长今天的情绪为何会这么高昂。


刘西尧敲敲桌面,示意全场安静,又斩钉截铁地说,我根据部党组会议决定,布置这三天的工作。今天,确定今年招生工作的基本原则并形成初步方案;明天一天和后天上午,讨论和修改完善招生方案;后天下午,部党组讨论通过方案并报方毅副总理和小平同志;后天晚上我请大家会餐,宣布这一次全国招生工作座谈会圆满结束。


全场又一次哗然,很多代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念想一想,又都理解了教育部党组的这个决心。教育部办公室的杨主任对王主任说,咱们刘部长去了一趟米粮库胡同,回来像是换了一个人。


王主任说,换了好啊,现在也该换了,就是这个气候了。


这时候,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刘西尧第二次敲了敲会议桌,再次示意全场安静。他高声说,现在,我引用小平同志昨天说的一句话来结束今天的会议。小平同志说“拨乱反正,语言要明确,含糊其辞不行,解决不了问题。办事要快,不要拖”,这是我笔记本上当场记录的,一个字也不差,就这么执行了。


这次全体会议,是在一片掌声中结束的。什么事情,只要领导层下了狠心,雷厉风行地布置,面貌的改变,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但是与会者都没有料到,对于具体的高考招生工作怎么进行,领导层的意见还是有种种分歧,而且这种分歧是针尖对麦芒的。在不久以后举行的研究高考招生方案的会议上,这种分歧就很厉害地反映了出来,虽说那次会议还是邓小平亲自出面主持的。


邓小平这一天上午就赶到了人民大会堂的台湾厅,亲自主持这次研究高考招生方案的会议。


邓小平心里知道,这次会议不会开得风平浪静,思想的冲突在所难免,在招生方案的一些重大问题上,教育部的思想可能还跟不上。他在去人民大会堂途中,坐在汽车后座,一直闭眼默想着这次会议上可能出现的种种思想波澜。


有些话是必须说的,而且要说得干脆。决策只有下得果断,才能凝聚人心,拧成一股绳。


不出邓小平所料,出席这次会议的教育部的领导层,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对高考方案的一些重要举措还是显得措手不及,教育部长刘西尧与田志远甚至还当面起了冲突。


会议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平静,尽管与会者对这次高考改革的一些基本问题都还心中无数。主持人邓小平胸有成竹,他用明朗的语气,向大家宣布了一九七七年高考改革的总体计划,说是从一九七七年开始,高等学校招生改变“文化大革命”期间不考试的做法,恢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办法。此次考试时间定在十二月份,招生时间推迟到第四季度,一九七七年新生于一九七八年二月底前入学,推迟三个月。


邓小平话音一落,整个会场就一片哗然。对于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要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难色。


邓小平对此并没有多作解释,他仍然用明朗的语气接着谈三个问题。他说,首先,哪些人有资格参加高考?我最初的考虑是,为了改善生源质量,要减少群众推荐的比例,适度增加高中应届毕业生的比例。现在的文件规定百分之八十招收应届高中毕业生,这已经相当高了。但是,有个问题是原来没有考虑到的。应届高中毕业生的数量和质量,能否满足这百分之八十的需要?能否真正起到改善生源质量的作用?


说到这里,邓小平把目光转向田志远,示意他向大家宣布一份调查的结果。


其实,田志远这一次的调查任务,起先是邓小平布置给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邓小平觉得了解一下应届高中毕业生的情况十分必要,结果政策研究室负责人胡乔木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田志远。田志远跑了一下后,感到问题严重,光是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大学生看来行不通。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在应届毕业生中招收大学生,而面向全社会,这个口子就开得太大了,很多人都会反对,教育部也有可能不赞成。但是邓小平听了他简要的报告之后,还是建议他在高考招生会议上大胆提出来。


于是田志远站起来,斟词酌句地说,在过去一周时间里,受乔木同志指派,我和几个同志走访了北京的三十所中学,重点调查高中应届毕业生的实际文化水平。这次调查使我们很震惊,我们发现一个基本事实,就是目前高中应届毕业生的文化水平普遍较差。例如,现在北京最好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只有“文革”前初中三年级的水平,特别是数学,问题尤其严重。


这时候田志远就看见会议室里瞪成一片的圆眼睛。田志远想,我再说下去可能就要炸锅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在保证大学生源质量的问题上没有退路,要说的话还是必须得说。于是他大声说,如果这一次高考招收大学生仅仅是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收,是难以保证大学生源质量的。我们有这样的建议,今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的招考,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大学生,须在社会上招考,尤其是在下乡知识青年中招考,这才能保证质量。


话尾巴还没有落地,整个场子果然就轰了起来,而让田志远没有料到的是,第一个大着嗓门起来反对的,竟然是教育部长本人。


刘西尧本来是不想第一个站起来说话的,因为小平同志和方毅副总理在场,他也没摸底,不知道他们两个对这个问题事先有过什么态度,但是这个问题的牵涉面实在太大了,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田志远也未免说得太轻巧了。而且,刘西尧想,如果自己不发表意见,教育部的所有同志都不敢在这个场合发表意见。所以,他就大声地嚷嚷了起来。他先是对着邓小平说,邓副主席,我反对这个方案。然后,他面朝整个会议室说,要是这样做,这个政策的牵扯面就太大了,影响也太大了,不是现在就能解决的。


田志远马上反驳说,刘部长,咱们还没有研究过这个方案,不能过早下结论。


刘西尧听了这话,更加激动地说,这还用研究吗?十年没有考试了,十年里积压的社会青年有多少?下乡知识青年有多少?虽然没有统计过,但至少也有上千万人吧?就算打个折扣,也有几百万人。现在时间的紧张,你不是不知道,一下子加进这几百万人,是不可能实现的嘛。整个世界也没听说过这样的考试啊!


田志远马上针锋相对地说,困难肯定有,但是抓紧的话,未必不能解决。


这两个人就当着大家的面唇枪舌剑起来,会场也是轰轰然一片,陷入了混乱。


教育部的侯主任站起来说,让我说几句吧。而他的意见是坚决支持刘西尧部长,他认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他特意指出这话是毛主席曾经说过的,而这话现在还有强大的生命力。他说,正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让他们大规模地参加高考,整个农业战线不就乱套了吗?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呢?


侯主任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就有人扯他的衣襟,侯主任一看,竟然是李副部长。李副部长声音不大,但是说得很清晰,他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九六八年展开的,最早的一批是当年在校的初中和高中生,也就是一九六六年、一九六七年、一九六八年三届的学生,全部都到农村了。这批学生的文化基础,应该是比较好的。把他们纳入招考范围,可以解决生源质量问题。


李副部长的这个意见,倒是说得田志远频频点头。但是侯主任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大着嗓门反问,一旦有人考上了大学,那他还扎不扎根农村了?


刘西尧当即接上侯主任的话说,对,一旦有人离开了农村,其他人还安心得了吗?这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而且这涉及全国,不仅在城市,更直接关系到广大农村,这么多分散的人,要报名,要考试,怎么组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