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平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本章字节:6448字
副省长说,跑出去的是十四万六千人,幸亏大多数都抓回来了。我们的边防部队是功不可没。边防部队负责人说,报告邓副主席,现在外逃势头还很猛,没能遏制住。最近两个月,是高潮期。
副省长紧接着说,邓副主席,您放心,遏制这股叛逃歪风,我们一定会加大力度。
邓小平放下望远镜,转脸平静地对副省长说,副省长同志,不能只怪人家偷渡,问题恐怕出在我们自己的政策上。
听邓小平这么说,副省长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心里扑通扑通跳,想着这位邓副主席看见问题,怎么老是怪自己,不去怪人家,还讲究不讲究无产阶级专政了?
汽车返回广州后,邓小平觉得自己有些疲劳,但他还是坚持着请广东省委的几个主要负责同志都过来,说要跟他们谈谈话,并且请罗瑞卿、苏振华、韦国清等人一起参加。卓琳劝他不要太着忙,因为看他从宝安回来后,神色有点疲惫,心情也不轻松,于是劝他多歇息一会儿,但是邓小平摆摆手,示意卓琳别再说下去。有些话,邓小平很想说,而且想早一点说,他希望能在广东早一点打开局面,广东是有这个基础的。卓琳深知丈夫的脾气,就再也不提什么了。
邓小平与广东省委负责同志的谈话,一开始进行得并不轻松,因为话题比较沉重,轻松不起来。
农业与农村就是个沉重的话题。
邓小平开门见山说,我下去转了一下,受益匪浅。现在农村中好多东西是搞形式主义,把农民弄得很穷很苦,这样下去,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有什么优越性可言?
广东省委的同志听邓小平说出这句重话,心里都不安起来,但是广东农村的情况确实是这样,他们也是心里有数的。说到底,全国农村的情况,恐怕与广东也差不多,一时要改变面貌还真是难。
这时候他们又听见邓小平这样发问:现在大家都在说“逃港”是个大问题,为什么“逃港”呢?
这一发问,在座的各位心情就越发沉重了。这几个月确实是“逃港”的高发期,边境线上传来的消息每天都使人心惊,一边在不断地遣返,一边又是大批的“逃港者”从全国各地蜂拥而入宝安,防不胜防,堵不胜堵,抓不胜抓,也常常闹成流血事件,酿成悲剧。
此时的会见室,一片安静,而邓小平的脑海里此时也出现了一连串令他记忆深刻的画面:连绵不绝的铁丝网,界河泥滩上那一大片奔逃的脚印,那一群被押解遣返的年轻人的脸庞。这些脸庞中还包括那位施家大嫂的痛哭中的儿子,还有那句哭喊着的话——我这里干一天,只有七角钱,对面香港干一天,有七十港币啊!
看着一屋子人默不作声,邓小平自己给出了“逃港”问题的答案。邓小平用沉重的口气说,为什么“逃港”,我看主要是我们的政策不对头,老百姓生活不好,差距太大,这是造成“逃港”的关键。如果我们的政策对头了,生产上去了,生活改善了,老百姓会往外头跑吗?如果我们自己这边干一天的活,也能赚到七十元钱,而不是七角钱,他还能往外边跑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能扔下不管吗?所以,“逃港”问题的实质,是我们的政策问题,不怪老百姓,怪我们自己。
邓小平这一番话,说得很直接,一时间便让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在座的军人与地方上的同志一起点头,都觉得邓小平的话点到了问题的实质。
确实,任何时候都不能怪中国的老百姓,老百姓首要的需求就是温饱。如果社会主义连老百姓的温饱都提供不了,还能叫什么社会主义?这样的“社会主义”能够靠铁丝网与枪刺来巩固吗?
在座的几个军人于是一起说,我们要从根本上检讨边境治安问题。
邓小平点起一支烟,放缓了口气说,我看,“逃港”问题,也不能把板子都打到广东身上。香港问题到一九九七年要有个了断,我们现在就要研究这个事情,不能临时抱佛脚。我准备向中央建议,成立个港澳办公室,请廖承志廖公挂帅,抽调一些同志,专门做这方面的工作。
说到这里,邓小平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田志远说,小田,我看你可以参加这项工作。
田志远马上站起来,应一声:明白。
田志远坐下去,心里想,这倒又是个新任务,看来小平同志确实特别关心港澳事务,自己也应该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多研究些问题。这时候他看见邓小平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了。
邓小平站起来对大家说,今天请诸位来,不是请你们来吃批评的,是请你们来吃饭的。这些年,广东省的领导很辛苦,工作得也不错。今天晚上,我们几个请大家吃饭,犒劳你们。我还特意为你们点了一道北京名菜,诸位可以猜猜是什么。
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明白邓小平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敢搭茬儿。
邓小平笑着说,我点的是“烤鸭”,我请大家尝尝这只鸭子,看看是社会主义的味道,还是资本主义的味道。
广东省委的所有领导同志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有那位跟着邓小平视察的副省长心里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于是一会儿左边咬咬耳朵,一会儿右边咬咬耳朵,向广东省委的几个负责同志悄声叙述着什么。
邓小平说,不用猜谜,我把谜底告诉你们。
屋子里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邓小平说,你们的宝安县,向农民提出一个标准,宣布养三只鸭子,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超过三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据说,省委没有出台这样的文件,是各市、地、县自己搞的,是不是这个情况?
广东省的几位领导都一起点头说,是。
邓小平说,目前农民的生活,非常不好过。大家觉得,这样的政策合理吗?
省委的一位主要负责同志急忙说,邓副主席批评得对!我们学大寨学偏了,学了表面的东西。其实,学大寨最终的结果,是要看农业有没有真正发展起来,农民的日子是不是好过了。关于农民自养家畜家禽的问题,我们一定放开,我们马上下文件。各位同志,我敢保证,邓副主席今天晚餐请我们吃的鸭子,绝对是社会主义味道。
这位负责人的讲话,引来了一片笑声,而在半个小时以后,他在餐厅里举起一只小瓷杯所说的话,引来了更大的笑声。他那个时候是这样说的:所谓宴请,本来总是要喝两口的,因为邓副主席不喝酒,在座的各位部委领导同志也不喝酒,所以我们今天就免酒了。没有酒怎么举杯呢,那就以鸭汤代替。所以,诸位面前的小瓷杯里,盛的就是鸭汤。
围着大圆桌坐的就餐者都大笑起来,这位东道主在大笑声中又说,现在我提议,为欢迎邓副主席视察我们广东,为邓副主席和军委领导同志的身体健康,干杯!
众人起立,互相碰杯,一饮而尽。
邓小平说,都喝完了?
众人纷纷示意手中的小瓷杯说,喝完了。
邓小平说,什么味道?
大家一齐说,社会主义味道。鲜美。太好喝了。
这时候田志远站起来,笑盈盈地补充说,请允许我介绍一句。这只鸭子,就是宝安县的同志特意从那位多养鸭子的农民大嫂手里买下的,就是她养的第四只鸭子。
就餐者发出了更大的笑声,唯有那位副省长咀嚼鸭肉的时候,面部似有痛苦状。旁坐的一位就餐者问他怎么了,这位胖胖的副省长说,塞牙。
其实他不是牙缝有些堵塞,而是心里有些堵塞。宝安县下发的那份“量化”文件,他是老早就知道的,也是旗帜鲜明地赞成过的。干什么工作,都得有个量化标准,没有标准就不能执行;不能执行,资本主义倾向就要泛滥。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是需要教育的,而现在这宴席上为什么大家都笑得这么放肆呢?当初他们不也是大会小会都在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吗?
想到这里,这位副省长更觉得“塞牙”了,于是借故提前离了席。
当晚,在南湖宾馆曲径的房间里,关于“三只鸭子”的故事,却引起了三位老战友之间一场激烈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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