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9282字
二宝离家出走,偷偷地跑了!
此刻,他紧靠窗口,坐在呼啸的列车上,想象着家中的一片惊慌景象:爱人小美披头散发,半夜惊呼,爸爸捶胸顿足,大发雷霞;接着,急促的电话铃,奔忙的小汽车……嘘——一丝报复后的快意爬上嘴角。
窗下,省城那一片辉煌的灯火已经不见了;间或有一两盏路灯的白光一闪而过。这一刹那,二宝头靠着窗,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空寂,惆怅。
后悔了?没有。
对这个家,他早就厌恶了。前天,那场暴乱式的大吵大闹,把家庭矛盾推到顶点。可巧,昨天接到大宝的来信,二宝立刻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大宝和二宝,并不是亲兄弟。但他们的父亲,却是比兄弟还亲密的老战友。抗战八年,解放战争三年,都在一个战壕里滚。大宝的父亲刘胡子负过八次伤,二宝的父亲失去了一条左臂。五星红旗升起那天,两个战友分手了。胡子一定要回家,继续当他的农民。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战争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废墟。尤其淮海战役时,在黄河故道边上家乡的那一场恶战,土地被轧碎了,炸翻了,打烂了,成了焦土一片,真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疼啊!土地,对一个几辈子当雇工的农民来说,是最珍贵的。回去,回去!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把它抚平。不!搞得比原来更舒展,更肥沃。他下了决心。
老战友颇为困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胡子,你搞什么鬼?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坐江山了,干吗一定要回去?”
“哈哈……”胡子笑了,“江山要有人坐,可地也要有人种哟。”
“种地的人多啊,哪少你一个!”
胡子收敛了笑容,沉思着回答:“我本来就是庄稼人,回去种地,顺心!”
胡子到底回了家,成了亲,次年得子,取名大宝。胡子乐滋滋地给老战友发去一封报喜的信。没几天,回信来了,老战友正好也生了一个儿子,顺音取名二宝,大宝、二宝都是宝,革命得以发展,人类得以延续,正是要靠这些宝贝蛋哟!
胡子有一手种瓜的绝技,是祖传的。后来入了社,他又为队里种瓜。但到一九六九年二宝到这里插队落户时,队里已有几年不种西瓜了。但胡子却老爱谈起种瓜的事来,一谈起来,比吃瓜还甜。二宝简直听得入了迷。什么谷雨下种,团棵盘根,放秧压瓜,四个叶压一刀,四刀以下第十六个叶时拿住瓜纽,二十八天上市,精确度简直像机器生产零件一样。有一次,胡子看二宝听得入了神,乐哈哈地许了一个愿:“孩子,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吃上大伯亲手种的西瓜。就种那种齐头黄,最好的一种,薄皮,沙瓤,云漫子儿,咬一口满嘴流水,解热止渴,清心润肺!”二宝托着腮听着听着,一大滴口水掉了下来,他急忙抹了一把。胡子大伯在他鼻子上使劲刮了一下,放声大笑起来,一脸蓬蒿似的大胡子抖成一团。
但直到三年后二宝回城,也没能吃上胡子大伯亲手种的西瓜。二宝觉得,那不过是一句海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事隔十年,老人家一直惦记着。大宝在信上说:“……分了几亩责任田,在临近黄河滩的地方,种了二亩西瓜,真正的齐头黄。来吃吧!莫要辜负了老人家的心。……”
啊,一片信纸如此烫手暖心,就像十多年前那封信一样。
来了,二宝毫不犹豫地来了!当然,离开省城,跑七八百里地,到黄河故道边上那个小村庄,决不是为了去吃几个西瓜。而实在是,他再不能忍受令人窒息的家庭气氛。二宝渴望换换环境,吸—口新鲜空气,哪怕只有几天也好哇!
这似乎难以相信,一个省城重点企业的厂长的儿子,优裕的生活,安逸的工作,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猜想。
二宝回城十年,一切并不那么顺心。刚开始,他在一家百多人的小厂做翻砂工,一月拿二十多元钱,倒觉挺满足。在小刘庄落户时,胡子大伯和大宝哥辛苦劳动一年,又分过多少钱呢!
知青下放,许多人都在诅咒,但二宝却非常珍惜这段生活经历。他甚至自豪地想,没有依赖父母,自己不也独立生活了三年吗?人,干吗一定要依赖别人生活呢?三年的乡下生活,使他看到了庄稼人的生活状况,看到了他们对命运坚韧不拔的抗争精神。现在回城了,爸爸暂时还没有复职,二宝还想独立和命运较量一下。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二宝不顾一天劳累,还要读点书籍。他希望将来能在动力学上有所造就。这是他在中学时代就迷恋的一门学科。汽车、舰艇、火箭、飞船,现代科学技术很少与它无关。动力,多么神奇!
但是,看起来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科学家的。在那盏台灯下,二宝耗去了三个春秋寒暑。电影、戏剧、假日、游玩、交朋会友,几乎全都拒之门外,动力仍旧和他无缘。当第七篇论文又退回来时,二宝像一头狂怒的豹子,一把扯得粉碎。桌上的台灯,墨水,一叠叠的演算纸,一本本的参考书,哗哗啦啦,全都打翻在地。
二宝扯条被子蒙在头上,几乎是瘫在床上了,眼前一片黑暗。长期超过负荷的劳动,已经使他的身体和神经极度衰弱,另一种声音顽强地冒了出来,那是几位同学的劝告:
“自讨苦吃,别傻了!”
“奋斗?奋斗值几个钱?”
“二宝,实惠一点,寻些快乐吧!”
……
二宝真的沮丧、灰心了。他忽然发现,当初,自己要独立于父母之外的奋斗,不过是向命运之神开了个轻率的玩笑。
安逸,毕竟是有诱惑力的,尤其对一个惨重的失败者。二宝开始想,父亲已经复职,领导着一个七万人的大工厂,我为什么一定要干这又脏又累的翻砂工?还要研究什么动力,搞什么奋斗,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天晚上,二宝犹豫着走进爸爸的卧室。爸爸满头灰发,戴一副老花镜,正在桌前批阅一份文件,左边那只袖子空空地垂着。
二宝憋红了脸,终于吞吞吐吐地说:“爸爸,给我……换个……工作吧。”话出口,他立刻垂下了头,像一个乞丐,卑琐、胆怯、慌张。
爸爸惊愕地抬起头,摘去花镜,默默地注视着儿子,那是一副苍白、病态的脸,正局促不安地悸动着。从自己蹲牛棚,老伴去世,二宝到胡子那里插队,直至他回城三年,几乎没顾上管孩子的事。他从内心生出一种做父亲的歉疚。几年来,这还是二宝头一次向自己要求什么呀,怎能忍心拒绝呢?
长时间的沉寂,二宝害怕了。他知道爸爸向来是严厉的。这一刻,他在想收回自己的要求。正当他挪动脚步,准备逃避一场难堪的训斥时,爸爸说话了:
“嗯,回去睡吧。”
他既没有答应,可也没有训斥。二宝疑惑地向爸爸望去,在那双游动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怜悯和疼爱。二宝一颗心落地,低头跑走了。满足吗?也许,但二宝回到自己屋里,却蒙上头哭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成了可怜虫,从此失去了独立的人格。
不久,二宝调到一个大些的工厂里做车工。以后,又调换了几次;再以后,调到爸爸这个厂里,二宝终于脱离车间,到后勤部门当了科室人员。当然,这前后经过了几年的时间,也实在算不上提拔。
不过,这末一次要求调换工作,和第一次要求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同。那时,二宝是一个可怜的乞丐;这一次,却是讨债的财东,气粗得很:
“喂!我要去科室。”
……
“喂!我的事你说了没有?”
……
“喂!……”
老天作证,二宝连爸爸也懒得喊一声了。父子二人下班回家,谁也不耐烦看谁一眼。老子讨厌儿子没完没了的要求,儿子讨厌老子一次次的白眼。二宝想不通,老头子在厂里办事像一把斧头,何以在儿子的事情上,老是那么缩手缩脚,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二宝学会了抽烟,喝酒,而且常常喝醉,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有时,带一群青年男女,驾几辆摩托招摇过市;有时聚在家里又唱又跳,闹上大半夜。他一刻也不愿停下来,什么也不愿细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空虚和不安。
二宝变坏了吗?他没干过一件违法的事,也没有依仗爸爸的职权,欺负过任何一个人。相反,却极为同情那些弱者。比如说,从爸爸那里讨来的只有半碗羹,他竟会毫不犹豫地再分给众人,并且以此为快事。
他的爱人小美,就因为是个弱者,二宝才故意和她结婚的。小美的爸爸原也是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在世时,家里的许多事自己连想也没想过,却有人早给办到了。但爸爸病逝后,这一切也都随之消失。二宝和小美原是同学,过去对她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他嫌她高傲。现在,却非常同情她了。他仇视那些爬高踩低的势利小人,他把和小美的结合,视为一种挑战,一种义举。在同学、朋友们的赞赏声中,在小美充满感激的目光里,二宝得到了某冲满足,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保护者的豪情。
一天晚上,他们照例送走一群男女朋友,小美忽然伏在二宝肩头上,嘤嘤地哭起来。
醉意蒙眬中,二宝翻身抱住小美温软的身体,诧然问道:“美,你,你哭什么?”他觉得她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小美呜咽了一阵,终于止住,紧紧地搂住二宝的脖子,好像他会不翼而飞,忧愁地说:“二宝,你想过没有,万一爸爸不在了,我们还能这样生活吗?”
这话好似劈雷闪电!击得他摔落在床上。是啊,万一爸爸不在了——万一干什么?不是一定会不在吗?
小美躺在他身旁,温柔地说,“我看哪,趁爸爸在,你应当弄顶乌纱帽戴上,我们不想蹲在别人头上,但至少不会被人踩在脚下。要不,将来两手空空,指望什么?”
二宝两手枕在脑后,一语不发。
第二天吃早饭时,二宝点起一支烟,坐在爸爸对面,平静地提了个“建议”:“我看,你那个后勤科长该退休了。”
“嗯?”老头子正在剔牙,猛地抬起头来,立刻猜出了儿子的用心,狠狠地盯住二宝:“怎么,让他退休,你来干?”
“可以试试,或许不比他差。”二宝靠在椅背上,自信地喷出了几个烟圈。
这简直是一场政变!解放后,他亲手组建过四个大厂,走到哪儿都带着那位后勤科长,不要看他好翻眼看人,裤腰带上系个钥匙,人缘不怎么的,却是他得力的膀臂!老头子怒不可遏,扔掉牙签,“啪!”狠狠赏给了儿子一记耳光。
二宝一眨眼,嘴上的烟被打飞了。他倔强地挺直身子,脸上立马暴出五个血红的指印。小美扔下碗筷,赶紧抱住爸爸那仅有的一只右胳膊,失声哭起来:“爸爸,你也该为我们今后想想啊!”
二宝一把推开小美,站起来恼怒地冲爸爸吼道:“你不能老活着,懂吗?”
“什么?”老头子气得发起抖来,手指着儿子,“我死,死了又怎样?把我的厂长也给你?呸!我死了,共产党还在!共产党不搞世袭!你懂吗?!狗崽子——”爸爸倾全力往门口一指,“你给我滚!滚——”一下子晕了过去,小美赶忙扶住。
二宝回到房里,泪水才涌出眼眶,自己十几岁时就死了母亲,这么多年,何曾得到过家庭的温暖?有的只是父亲的白眼和喝斥!怪不得人说,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可是,娘啊,你在哪里?
第二天,当二宝接到大宝的来信时,感动得挥了泪。他读着,品着,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像西瓜一样沙甜,纯净。二宝的心一下子飞向了黄河故道边上的那个小刘庄,仿佛又看到了慈祥的胡子大伯,看到了憨厚的大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