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9430字
现在,二宝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回想着在小刘庄的三年,真有点不安了。那时,他们待自己情同骨肉,可是进城十年,这还是头一次回小刘庄。胡子大伯和大宝哥生活得怎样了?这几年怎么就把他们忘了呢?自己帮助了那么多同学、朋友安排工作,为什么就没想到也为大宝哥找个地方呢?真浑!犬马尚且知报,二宝竟如此无情吗?
想到此处,二宝心里一亮,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去小刘庄,一定把大宝哥带出来,好歹老头子还在。我也还有些门路,说什么也要为他找一份工作!
第二天中午,二宝下了火车,又急忙转乘汽车。仅剩八十公里了,二宝的心情真有些耐不住了,不时向窗外眺望。
农历七月,正是绿色生命最旺盛的时节,高高低低的玉米、棉花、大豆、红薯等各种秋熟作物,覆盖了一望无际的徐海平原。
大堤下的古黄河滩里,果木丛集,繁茂葱茏。一群群的绵羊,山羊,散布在绿茵茵的坡地上,恬静地啃着青草,牧羊的孩子们都在树荫下自顾玩耍,甩响鞭儿,或者爬到树上捉鸟捕蝉。河滩里一片片的清水,镜子一般,清晰地倒映着树木、青草、羊群和孩子们的身影。极目远处,各种庄稼连成一体,仿佛墨绿的地毯,只在大片玉米地的上方,浮着一层淡淡的花雾。刚刚一场透雨,空气湿漉漉的,风扑来,裹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咂咂嘴,还有些清新的甜味儿。二宝靠在窗口上,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遐想,大自然中万千植物,从“先辈”那里继承来的,同是一粒(株)生命,有的早早就萎缩了,有的却生机勃勃,在天地之间生长、繁衍,靠的是什么呢?……
嘀——汽车一声长鸣,缓缓地到站了。二宝从遐想中醒来,回头望去,那个熟悉的小刘庄,已在眼前了。汽车刚刚停稳,他就提起皮包冲下车来。
十年不见,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堤脚下那片作为村子里公墓的小槐树林,也已经浓荫合抱了,下面增加了不少坟头。其中一座坟像是新筑不久,上面才有几棵鲜草芽儿。可是奇怪,怎么连个花圈的残骸也没有呢?二宝知道,这些年乡下死了人,常常也送许多花圈。过去听胡子大伯讲过,这法子并不好,如果算经济账,比旧时扎纸罩、纸马还破费得多。他顾不得多看多想,忙着寻路进村,面前已成了三岔路口,哪一条最近呢?二宝拎着沉甸甸的皮包,正在犹豫,忽听旷野里一声悠远的喊叫:“二——宝——”
二宝一愣,绕了半圈,搜寻着这熟悉的声音,只见前面一个瓜棚前,正有人向他使劲招手。凭那洪亮的声音和粗壮的身影,他断定那一定是大宝!二宝乐得差点跳起来,急忙扬扬手,高声叫着:“大宝哥——”他沿一条大豆地的沟埂,斜插着奔去。那边,大宝正飞也似的迎上来。
近了,近了,还有四五步远,二宝丢下皮包,张开双臂,两人一下子撞上了,紧紧地抱在一起。二宝感到大宝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头被什么东西滴湿了。二宝鼻子一酸,眼泪也涌了出来。
终于,他们松开了双臂。大宝呆呆地看着二宝,嘴唇动了几动,到底没说出话来。二宝发觉,在大宝黑瘦的脸上,似乎隐藏着很深的痛苦。他擦擦眼角,迷惑地看着大宝,大宝却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于是,二宝也笑着转回身,把皮包提起来:“看,大宝哥,我给大伯捎来了好吃的东西,还有一只雕花烟斗,核桃木做的,据说防癌呢!”
大宝陡然眼睛一亮,随即又熄灭了。他走上去,默然接过皮包,低声地说:“来,我拿着吧。”
“好的。”二宝迟疑地松开手,在后面随着。他看到,大宝拎着皮包,好像经不住它的分量似的,显得分外吃力,步子缓缓地向前走去。
二宝环顾四野,今年的庄稼出奇的好。更让他惊奇的是,沿一溜堤脚,隔不多远就有一个瓜棚,瓜棚上爬满了丝瓜秧、葫芦秧之类的青藤。丝瓜、葫芦拖着秧蔓,低低地垂下来。
两人相跟着,不一会儿走进大宝的瓜地。大宝放下包,赶忙摘西瓜去了。二宝站在瓜棚下,随手抓起一顶破草帽,一边扇风,一边仔细打量这片让他叹为观止的瓜地。几百棵西瓜,行距,株距一般宽窄,瓜秧都朝着一个方向生长,上面排列着椭圆形的土蛋子,那是压秧用的,防止风摆。每一个秧子上有四五个土蛋,前面是一个圆圆的西瓜。他记得胡子大伯说过,这名堂叫“流星赶月”。但看来今年又有不同,每棵西瓜除了主秧,还有一枝副秧随在后面,上面也结了个小一点的“二瓜”。据胡子大伯说,只有肥料充足时,才搞成这种形式。因为前有大瓜,后有二瓜,所以叫做“二郎担山”式。最让人佩服的,大瓜和二瓜居然各自排成行列,顺着望去,像是放大了多少倍的一串串碧珠,可见用功用肥何等精细。地里一棵杂草也看不见,整个地面全被叶片和西瓜覆盖了。瓜地周围,是一圈豆角,全部用枝条架起来,绿色的,紫色的豆角,一嘟噜一串的。二宝在心里赞叹,人在这里,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纯净、朴素,处处生机盎然,让人勃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连垃圾、粪便也会转化成生命!
这时,大宝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进了棚子。看来,他心情比先前好多了,脸上充溢着创造者的满足和自豪,以及让人分享劳动果实的那种急迫的喜悦。他憨厚地笑笑说:“二宝,先吃个瓜解解渴!”
二宝高兴地应了一声,接过来,看那瓜上,附着一道道淡青色的波纹,随手一弹,手感发颤,音脆圆润。忙放在一块木板上。大宝已从庵棚里抽出雪亮的瓜刀,按住了,轻轻一砍,刚破皮,西瓜就“嘭”的一声裂开了,随即流出水来。嚓!嚓!嚓!大宝手起刀落,斩成一个个半月块,微黄色的瓜瓤,饱和着晶莹的水分,上面镶着有规则的云漫子儿,一股清甜的味儿钻入鼻孔。二宝伸手抓起一块,一口咬去半个心,果然满腮沙甜,顺嘴流汁,心肺为之一爽。“真甜!”二宝叫着,狼吞虎咽,一连干掉七八块,直到肚皮发胀,才停下来。
大宝看着二宝贪吃的样子,露着欣慰的笑。这时,看二宝张着手停下来了,他忙又递过来一块:“吃啊!再吃一块,西瓜不会撑坏人,在城市吃不上这样鲜嫩的瓜的。”
“好!”二宝肚饱眼馋,伸手接过来,慢慢吃着,问道,“大宝哥,大伯还壮吧?”
不想,大宝脸色忽然阴沉了,垂下眼皮,一点点地把手里的瓜皮掰碎了,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大伯,已经下世了!”
“啊?!”猛然间,二宝大惊失色,摔掉瓜一下子扑过去,扳住大宝的双肩,拼命摇晃着,骇然追问:“什么?你胡说什么?!”
大宝痛楚地看着远处那片槐树林,说道:“半个月前,他食道癌病发,已经去了。”
二宝惊恐地闷头向那片坟场望了一眼,反身扑到大宝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呜!……”一边哭,一边死劲捶打大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绐他治病!为什么瞒得紧紧的!你……呜……”二宝哭得浑身抖动,撕人肝肠。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呀!
大宝默默地流着泪水,紧紧抱住发了疯的二宝,任凭他重重地捶打和责备。他深知,父亲多么疼爱二宝,二宝多么喜爱他的胡子大伯!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全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好一阵,待二宝安静一点了,大宝才把全部情况告诉了二宝。
从去年秋后,老人家就感到不舒服,吃点饭就想吐,渐渐地,他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本是个性情开朗的人,可这些年却在忧郁中生活,国家的动乱,对一个曾付出鲜血的创业者来说,他比一般农民寄予了更多的关注和忧心。十多年前,他向二宝许下的那个小小的心愿,一直不能实现,竟使他心中常常不安。这不仅因为他从不轻易向孩子许愿,更主要的是,透过这件小事,让他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命运多么叫人焦虑!
万万没有料到,国家的危局扭转了,他身体却染上了致命的病症。今年春天,他又想起十年前许的愿,强撑着日渐消瘦的身躯,指点大宝及早做种西瓜的准备。清明后五天就用营养钵育种,谷雨后移栽。这样就比正常下种提前了十天,西瓜也可提前成熟了。他在默默地争取时间;既是为了补还向二宝许的愿,也为了把几代人的种瓜技术传给大宝。
后来,他的病情终于被发觉了。大宝和村里干部,社员都来劝他,让他出去看一看,他咋也不肯,说:“如果是那个病,看也没用。”只是催促大宝,不要误了西瓜地的工夫。以后,病情越来越重,但他一天也不睡在床上,从西瓜下种开始,一直都跟着,不能干,就在一旁指点。麦收时节,天气骤然发热,空气蒸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宝既要收麦,又要压瓜,二亩地种了六百棵西瓜,天天都要摆弄,累得实在够呛。大宝更怜悯父亲的身体,怕他经不住热和累,会一头栽倒地上,就向父亲说:“爹,你回家歇着吧,我夜里加加班,就把瓜压上了。”
老人家坐在瓜棚下,固执地摇摇头,一句三喘地责备说:“夜里压瓜?那哪儿成!会把秧子扯断的。越是正午,太阳火爆爆的,才正好压瓜。这时候,瓜秧软,经摆弄,也扯得紧,瓜秧越扯得紧,长得越有势头,你记住了?”
大宝怕惹他生气,只好含泪点点头,提着瓜刀,又出了瓜棚。
这天中午,太阳火球似的悬在半空,大宝顶一个草帽,蹲在地里压瓜,整个脊梁都给太阳晒得红肿,发亮,大汗淋淋。他不时回头,看见父亲在瓜棚里陪着,坐一会儿,躺一会儿,病痛折磨得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大宝噙着泪,咬着牙继续干下去。他知道,父亲到这一步,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去,心如刀割一般。等他又压完一垄西瓜,回头再看时,父亲躺倒再没有起来。他心里一惊,丢下刀就往瓜棚里跑,发现父亲已昏了过去。大宝连喊几声,没有应声,忍不住哭了起来,忙双手抄起来抱在怀中,踉跄着往家奔去。
又过了八九天,等西瓜长成拳头大时,终于,他不行了。
临终那天,他告诉围着他落泪的人们:“死后,不要送花圈,太费,也没意思。就埋在那片槐树林里,能看得见土地,村庄,亲人。”也不要告诉他任何一个老战友。最后嘱咐大宝说:“待西瓜……熟了,给二宝发一封信,让他来……吃瓜。”说完,就咽了气,带着欣慰的笑意。
当大宝讲述这一切时,二宝已完全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二宝在小刘庄住了三天,白天帮大宝下瓜,卖瓜,忙得一身汗水,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恼,全都抛入九霄。当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嘎吧”摘下来,装上平板车时,他享受到的是收获的喜悦;当买主吃上甜沙沙的西瓜,赞不绝口时,他感受到的是劳动的价值。他又时时感到不安,觉得这一切欢乐,只有大宝才配享受。但看来,大宝决计要把他的欢乐分给二宝。干着活,或在劳动间歇里,大宝常常向他谈起他的猪圈、兔舍,用准确的计算,报出他每年可以卖给国家的肥猪、兔毛数字,也谈起他准备砌新院的打算和备料情况,还向二宝打听哪种电视机最好。甚至有一次,压低了嗓子,红着脸向二宝透露了一个秘密,说是准备再种两年瓜,把祖传的种瓜技术整理出来,写成书。说罢问道:“二宝,你文化高,到时候你帮我改,成吗?”二宝“嗯、嗯”地点点头,脸“腾”地红了,红得比大宝还厉害。在大宝面前,他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这一夜,二宝睡在胡子大伯睡过的堂屋里,失眠了。胡子大伯去了,没有给儿子留下多少财产,屋里仍是一个普通农家的陈设,只是粮囤比先前多了两个,他更没有给儿子留下什么权力,大宝仍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但他觉得这个小院,是那么安谧、充实。这些年,自己一点点向父亲索取,却似乎缺少一种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第二天,二宝回城了,终于没有说出让大宝随他进城来的话,不是忘了,不是。
《新创作》1982年9—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