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蜜杏(1)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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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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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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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50字

关二爷院子里有一棵老杏树,很老了。你看,那褐色的树身,像一个驼背老人一样弯曲着,外皮皱裂,用手一抠,就能抠下一块。枝上的叶子,每年早早地就脱落了,看上去像枯死了一般。


殊不知,它却有顽强的复生能力。冰雪刚刚消融,枝条就开始发软孕蕾了。等到春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能催开满树杏花,粉红的,而且总有二三枝伸到墙外去。蜜蜂儿循着幽香,成群结队地飞来,嘤嘤舞动,采花沾粉,好不快活!转眼间,花开花落,杏娃娃便顶着花脐,从油绿的嫩叶旁边,露出毛茸茸的青脑袋,一颗、二颗、三颗……嗬!密密匝匝的,满树都是,哪能数得清呢!


这是一棵水蜜杏,熟透了的时候,那肉瓤——其实,哪有什么肉瓤?鼓胀胀的一层薄皮里,包含的全是蜜甜而带点微酸的汁浆,如果用针扎个眼,会立刻冒出一粒水珠,咬一口,保你满嘴生津。


可惜,这么好的杏,总是不等熟透,就让邻家的孩子们摘完了。这当然和小孩子嘴馋有关,但大家却惋惜地抱怨说,都是关二爷老两口太宠着孩子们了。说这话的呢,又多半是那些孩子的父母。


的确,这老夫妻俩是太和善了。周围人缘好,对邻家的孩子尤其好。家里的东西,不论吃的玩的,只要孩子们喜欢,尽可以拿。就连关二爷嘴巴上的长胡须,也时常有小孩子来向他讨要。做什么用呢?搓成须绳打耳屎!不知你试过没有,那玩意儿探进耳穴,轻轻捻动,里头便隆隆作响,又痒又舒坦,真是妙不可言!


有一次,好像是初冬的晌午。关二爷半仰着脸,靠在院墙外晒太阳。日头暖融融的,让人发倦,他不知什么时候打起盹来。这时,邻家五岁的毛妮又来讨胡须,见关爷爷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刚要伸手偷拔一根,没想到关二爷鼻孔里进了紫外线,忽发奇痒,猛然打了个轰雷般的喷嚏:“阿——嚏!”毛妮以为关爷爷知觉了,发起怒来,吓得“哇”的—声哭了。


关二爷倏然醒来,正莫名其妙,关二奶奶已闻声从院子里赶出来,弯腰盘问了好一阵,才弄清原委,于是忙拉住毛妮的手:“毛毛莫哭,奶奶帮你拔!看那老东西再打喷嚏,我把鼻子给他缝上!”说着,上前从关二爷嘴巴上胡乱扯下两根来。毛妮抢过去,这才破涕为笑。关二爷老两口也随之笑起来。


扯皮连肉的胡须尚且如此,那树上的青杏疙瘩,原本身外之物,老人家就看得更轻了。值什么呢?只要能使孩子们高兴。


关二爷老夫妇喜爱孩子,并不是没有缘由的。邻舍们清楚,除了两位老人性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自己院子里太寂寞了。关二奶奶一辈子不育,晚年要了人家一个男孩叫大牛。有一年,大牛和几个孩子背着大人,一同进城玩耍,正赶上两派武斗。枪声一响,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大牛闯进一条胡同,不想这里恰是武斗中心。子弹如飞蝗般啸叫着,他收脚不住,惨叫一声,一头扎进弹网里去了。


等逃回家的孩子们往村里报信,天色已是暮晚。关二爷东奔西找,直到半夜才在邻近一个老工人的家里找到。所幸没有伤着要害,只在腿上中了两弹。关二爷千恩万谢,和村里随后赶来的人抬上大牛回了家。大牛的枪伤不久痊愈,但由于那场惊吓,从此成了痴呆。后来渐渐长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身体也是牛一样壮,可是说不上媳妇。关二爷老夫妇已近古稀,盼孙子情切,有时逗着别家的孩子,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夜半醒来,也时常自叹命苦,心中的隐痛是可想而知了。


八年前,好心的村里人眼看这么好的一双老人要绝后,就凑集了将近一千元,极力撺掇关二爷买下从外地来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叫秋萍,那年才十七岁,虽说身材尚显单薄,却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关二爷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亲邻们也都说他们有老来福。


哪知她的到来,却使这个家庭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这秋萍姑娘,从小生长在西南某省的崇山峻岭中,初中毕业后,因家庭经济困难停了学。十五六岁就跟着劈山造田抬石头,一家人日子过得清淡如水。哥哥三十出头,还是光棍一个,而娘又得了肝病。很显然,家中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可钱从哪里来?爹看邻村有的女孩子远嫁外地,都有一笔可观的彩礼,于是便狠狠心,几乎是哀求着,向女儿提出了这件事。


那天傍晚,秋萍乍闻此言,顿时惊得面色惨白,哭倒在床上。半夜时分,昏昏沉沉做起梦来。她忽然看见从云端里伸出一只魔爪,一下把她抓到半天空。秋萍吓得七魂出窍,浑身酥软。她只觉两耳生风,不大会儿又被抛在一座冰山上。这里好冷啊!她抖抖地爬起来,缩着肩膀茫然四顾,不见人烟,不见树木,一座冰峰连着一座冰峰。啊,秋萍发觉自己到了绝地,再也见不着父母亲人了,她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凄切的声音在呼唤:“……萍儿!萍儿……”秋萍用手揉揉眼,发现母亲正在身边,母女二人立刻抱头痛哭起来。母亲哽咽着说:“萍儿,你别怕……不愿去就下去……娘也舍不得呀!……”此刻,山风正呼啸着发威,撞得门窗“嘎吱嘎吱”响,一股股冷风钻进来,透人心骨。冬天的夜,好难熬呀!


秋萍陷进了矛盾的深渊。她是个懂事的姑娘,自小知道体贴人。家中的艰辛,她是看到了。一连数天,秋萍思前想后,觉得再没有更好的办法,终于决定还是按爹说的办。


当这件事定下来时,爹娘和哥哥都哭成了泪人,好像秋萍此去,是被他们卖给人家当殉葬女了。而秋萍反倒强颜欢笑着劝慰:“嘻嘻,这山沟沟里闷死了,我正要出去看看呢!”


终于,秋萍随着爹上了路。在登上火车的一刹那,除了一丝怅然,她并没有太多的悲凄,真的!也许,家乡留给她的温情太少了些。此外,她劝慰家人的那些话,虽则是为了减少老人的疚痛,可也并没有说假。秋萍虽然在山旮旯里长大,却并不是那种蒙昧无知的女孩子。在她宽阔而俊秀的额头里,蕴藏着一个尚未开发的丰富世界。上中学时,从地图上,她知道中原的土地是辽阔富饶的,不仅有家乡这样延绵不绝的山区,而且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大平原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很大,坦坦荡荡,无遮无拦,很美,土地肥沃,风吹来,庄稼海浪般地—翻滚。总之,那里另有一番天地,另有一个比家乡美丽的世界。秋萍姑娘啊,以她中学生的天真和纯净,张开了想象的翅榜,从内心深处,生发一种神秘的冲动和渴望。甚至,她为自己敢于离开心爱的父母,独自去闯世界而自傲呢!


“哐!哐!……”火车启动了,渐渐加快速度,一声长鸣,飞驰起来。不知怎么,秋萍忽然觉得心血如潮,猛地扑向窗口。家乡那熟悉的山峦的峰线,正飘荡着从眼前隐去。姑娘的心碎了!眼眶里一热,视野立刻成了模糊的一片……


父女二人辗转数千里,终于在苏北平原的古黄河滩上落了脚。这里,一马平川,虽然看起来,庄稼长得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好,但广阔无边的土地,高远浩邈的天空,毕竟使姑娘的心胸一下子宽敞起来。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爹也满意这地方,光是大片土地就叫他惊羡不已了。只要有土地,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家乡处处是山石,本来靠山吃山倒也不怕,可偏偏要劈山造田,累死累活干一年,巴掌似的一块悬在半山腰,一场洪水又冲到沟底。闺女在这里,再不用出那种苦力了。经几个热心人介绍,他们在关二爷家住了几天,看两位老人十分忠厚,爹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至于大牛虽憨傻,但看来四肢壮健,有人照料着,出力干活还是行的。庄稼人,还图个什么呢?初时,秋萍不肯,经不住爹一再劝说,也只好认可了。唉,人到这步田地,哪能指望事事称心如意呢?再说,十七岁的少女,对于婚后的生活,更不可能考虑得很多。


爹把一千元彩礼拿走,没等闺女拜堂,就匆匆回返了。家里还等着这笔钱用呢!


爹一走,秋萍才感到沦落异乡的孤单和凄凉。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呀!但更叫她难过的还是自己的婚事。大牛比她大五岁,一天到晚傻乎乎的,只是乐,什么也不懂。据说,他特爱吃糖,如果谁给他一粒糖,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常受一些捣蛋鬼的捉弄。


成亲那天,小小的院庭里,客来人往,热热闹闹。那棵老杏树上,爬满了欢乐的孩子,每人一把喜糖。大牛也挺开心,但他感兴趣的也只是喜糖而已。他喜欢干活,嘴里嚼着糖块,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却并不懂得这件事和他有什么相干。


秋萍由几个姑娘陪着,坐在新房里间的床上,沉郁而惶恐。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拦着一汪清水,闭一下就掉出一串泪来,膝头上已湿了一片。贺喜的人们惊异于这姑娘的秀美,却又含着一种怜惜之情;亲友们说着吉祥的话语,心头却笼罩着一层阴影。一些热心人开始扪心自问,当初由他们促成的这桩婚姻,究竟是功德,还是罪过?


晚上,秋萍害怕极了,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傻瓜,谁知会干出什么野事!她蜷缩在木床的一个角落里,惊惧地等待他的到来。


大牛真的来了!摇摇晃晃,像一个庞然大物。但当他看到屋里的变化时,他愣住了。寻常,他睡的那张小木板床,已放在外间了,里间换上了一张双人大床,床上的破被褥也换成了新的。更让他惊异的是,那上面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此刻,她正盯着自己,那是小动物临被捕杀前的灰暗而绝望的目光。大牛骇然一声惊叫,转身就逃。“咚!”额头撞在了门板上。关二奶奶料到他会有此举,已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大牛摸着额头,怔怔地站在门后,既出不了屋,又不敢去里间睡觉,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关二爷老两口从门缝往里瞅,一个在里间嘤嘤地哭,一个在外间傻站着。猝然间,两位老人心头像压了一盘磨,一天的高兴劲全消散了。


第二天,大牛重又找到他的破被褥,夜晚仍歇在当门的小木床上。秋萍姑娘独自睡在里间。两人虽然各怀警惧,在一段日子里,倒也相安无事。关二爷老两口也没有去干涉。


然而,这样的平静,能持续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