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8352字
又一阵风卷过来,已是满野昏黄。还不到下工时候。抿抿干裂的唇,吞进一抹细沙。一群女人其实是一群姑娘,在寒风凛冽中挖地挖地挖地。铁锨碰到冻土响,先砸破一层壳再往下挖,深翻二尺,少一寸都不行。乔吉的钢钎子往地里一插,叫你胆裂。根生深翻尺寸不够,乔吉一钎子插他腚上,冒出一嘟噜血沫。根生咬咬牙没吭声。对女人,乔吉要客气些,骂一句:“操你!”顶多踹一脚。乔吉提个钢钎子这块地转到那块地,转到哪里哪里打颤发抖,抖得像满野的旗。
谁也记不清已干了多少个日夜。铁姑娘队早已溃不成军,头发散乱,裤管卷起,本应是嫩白的小腿被风皲裂得冒出血痕。腋下的棉袄扣子挣断一粒或者两粒,张开一道口,冷风便飕飕地钻进怀里取暖。菊掩掩袄襟,一松手风又钻进去。棉袄里只一件衬衣,空空荡荡,浑身发冷,只有拼命挖地,身上才暖一些。出一身虚汗,风一吹皮紧紧的。肚子咕噜又响,晌午分几块红芋喝两碗菜汤早没影了。食堂告急,乔吉说嚷啥嚷!省着吃就是,上级会拨粮食来。白天干一天,夜里加班到半夜,人累得发昏,饿得打晃。菊捂住肚子说我不当队长了。乔吉说咋不当,上级都表扬你了。
菊说我要死了,姑娘家都要死了,例假也不来了。乔吉说你别反动,你是铁姑娘。菊说铁姑娘又不是铁,我不当了我想死。乔吉说你饿是不是?菊说,是。姑娘们都饿。乔吉说都饿没办法,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夜里下工到河湾来,我给你弄吃的。菊说我不去。乔吉说去不去由你,队长你还得当,上级都表扬你了。菊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她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后来她决定不去了,河湾已成空村,没一户人家住,只后腰带几百头羊驻扎在那里。百多户人家说迁都迁了,房屋都空着,一到夜间黑咕隆咚。菊胆儿小,怕一个人走黑路。菊给自己说不去了,饿就饿,又不是咱一个人饿。
半夜里下工回来的路上,姑娘们都掐腰捂肚子,没人说话,一个跟着一个。菊走在最后头,看到小三子往路旁一蹲,就走过去说你咋样没事吧。小三子说没事我想解手,你们先走吧。菊说我陪你一会儿,小三子说你别陪,陪着我解不出来。菊只好走了。走了一阵回头看,夜里看不清楚,不见小三子跟上来,就喊了一声:“小三子!”小三子远远地应道:“菊姐你先走吧,我不害怕。”小三子胆大是出名的。敢拎条活蛇吓唬大男人,去姐姐家走亲戚,都是夜去夜回。菊说你不怕?小三子说怕啥我不信鬼。菊说要是碰上坏人呢?小三子说我手里抓一把沙土撒他一脸,反正我跑得快。
菊回到村里,到家门口时觉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两条腿像灌了铅。门外黑影里忽然走出根生,把菊吓一跳。菊说:“根生你还没睡,吓死我了。”根生从怀里摸出两块红芋说:“菊……姑,送你的。”菊大喜:“你哪里弄的?”根生说:“我从食堂偷来的。”菊把伸出的手又缩回:“不得了!你咋敢偷东西吃?我不要。”根生说:“怕啥?又没人见。”菊说:“没人见也不能偷,你把红芋送回食堂去。要不我报告乔吉。”根生就失望地低头说:“我费了好大劲爬窗户……”菊有点心软了,说:“反正我不吃!”就推门进了院子回屋睡觉去了。根生还站在院门外发愣,气得想把红芋扔掉,扬扬手又不舍得,重新揣怀里也进了院子。钻进庵棚摸黑啃起来。红芋是生的,啃得咔嚓咔嚓响。根生原本家在河湾,并村时一家迁来黄坝的。周围四五个小村的人都迁来了。黄坝村大,一下子挤进几百户也够呛。乔吉说很快就要盖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会儿大家凑合住。凡黄坝的老户,每家都要腾出点房屋让迁来的人家住,宽敞些的还塞进两家。没谁敢说不同意。大家都想开了。
锅灶都拆了,还有什么家,哪会儿上级说把房屋都扒了,你也得乖乖地扒,横竖睡个人,挤就挤点吧。话是这么说,迁来的人家还是有些不安,平白无故住人家屋子总是理不直气不壮的。根生家和菊家有点远亲,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根生娘叫根生喊菊姑,就低了一辈。根生和菊同岁,论起来还大几个月,根生不乐意,娘在屋里拧着耳朵嘱咐:“住人家屋,还不低一辈?叫姑!听到没有?再说都这么大了,处起来也方便。听到没有?”根生只好同意,可喊起来总拗口。他看见菊就发慌,特别看到菊胸前两坨凸起的地方就更慌。菊倒是没什么戒心,只是觉得平白让人喊姑有些不自在,就说:“喊不出口就别喊,我听了怪那个的,还是叫我菊吧。”根生娘说:“那可不行,该叫啥就得叫啥,不能乱了辈分。”菊只好由他们,很热情地帮他们一家搭床扫地。根生娘老两口住一间西屋,再放些拉来的破烂家当,塞得满满的。根生就在院子里搭个庵棚住在里头。根生娘说:“就当院子里卧条狗,也好看家。”根生笑笑,心里却不自在,心想娘也太轻贱了,我还想当她家女婿呢。话没出口,却存了这份心。
后腰傍晚宰了一头羊,放锅里架起劈柴煮,一笼火烧得屋里暖烘烘的。河湾养了七八百头羊,都是并村时从各家牵来的。入冬后差不多每晚宰一头,煮好,等乔吉来。后腰祖传屠户,宰羊煮肉是拿手戏。煮肉时把整羊砍成几大块扔锅里,放十几味作料,旺火烧熟,文火焖烂,出锅喷香扑鼻。乔吉就爱后腰这份手艺。其实乔吉最爱吃的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羊肉,乔吉最爱吃的是羊头羊脑羊肝羊肚,尤爱吃也最大补的是公羊的那个物件:羊鞭。这物件壮阳补肾,特效。往常乔吉一到后腰的肉铺要这物件,后腰就知他今晚要找女人。乔吉知道瞒不过也就不瞒他,只求他保密。乔吉在朝鲜打过仗,回来时一嘴牙打没了。干部当得硬,天不怕地不怕,上级领导也让他三分。但乔吉就怕后腰。一物降一物。所以并村时给了后腰这个肥差。后腰心里明白,但也不让乔吉难堪,横竖人家是领导,犯不着。再说,乔吉找的女人不是后腰找过的,就是后腰挑剩下的。后腰心里好笑,凭你当这个不入品的小官,钓女人还差些。女人想的是什么?女人想的是过日子,让老小一家人吃好穿好,谁当官都与她无关。别看我是个屠户,钓女人比你行。
买肉时高高称就让她眉开眼笑,割肉时多给个一斤半斤,就让她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屁股***凭你摸,躲躲闪闪嘻嘻笑笑都不会恼,更不会告诉任何人。拎肉回去,烩一棵大白菜,一家人吃得欢天喜地。两回三回下来,便感激不尽了。女人就爱那点小便宜。再去买肉,那裤带也就是两个指头扯一扯的工夫,就会悠然脱落,亦惊亦羞、又怕又喜,慌慌张张、半推半就之间,后腰已把事儿办了。女人整整衣裳、捋捋头发,脸红红的夺门而出。胳膊上的竹篮里,早多了一块肉。有了第一回,还有第二回。而且领教了后腰的手段,这家伙一身腱子肉,力大威猛,野而不粗,狂风暴雨,像一次舒泰的宰杀,惊心动魄之后是无尽的回味。等她心痒痒想着下一回的时候,后腰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乔吉行吗?乔吉只会讲些老百姓不感兴趣女人更不感兴趣的形势大好之类的空话,一次两次还新鲜,再讲就没人听了,后腰的羊肉却是一次吃着香,两次吃着香,三天不吃就馋,—年四季都想的东西。乔吉不行。乔吉找到的女人多是些女光棍、寡妇和为男人的事有求于乔吉的女人,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乔吉是找不到的。乔吉只是个捡破烂的角色。后腰其实瞧不起他。
但并村之后,乔吉似乎风光起来了。他的那个隐蔽的小院天天都有女人来,而且多是些姑娘。这让后腰吃惊不小,且异常愤怒。盗亦有道。人家黄花闺女可不能乱搞,乔吉这狗杂种是不是疯了?
乔吉住的小院在河湾西头,靠近村外野地,出院不远就是一道老河湾,河湾村也因此得名。老河湾只在夏秋有些积水,冬天是干着的。沿河湾有很多柳槐杂树,远看像一条林带。乔吉住的小院就在这林子尽头,不到跟前就看不到这里还有人家。小院原本是根生的家,并村搬到黄坝菊家后,小院就空了。但也就空了个把月,乔吉就住进来了。乔吉的家本在黄坝,老婆孩子都住在那里,只乔吉一人住在这小院里。乔吉说我太忙,要住河湾指挥部里。他老婆就茫然地点点头。其实乔吉不必给那个黄脸女人说的。她怕乔吉的皮带。乔吉一摆弄皮带,她就发抖。
这会儿乔吉没摆弄皮带,只摆弄一块熟羊腿,还有些温热。对面灯影下站着一个疲惫而又饥饿的女人,头发有点乱。她贪婪地盯住乔吉床前的小桌,一条熟羊腿和两个白面锅饼放在上头,她舔舔舌头,浑身有点抖抖的。女人三十岁多一点,一张瓜子脸,两眼忽闪着惊讶。身子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乔吉打量着这女人心想可惜了。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刚嫁过来时水灵灵光彩照人,一走路腰肢子颤悠悠,两个耸起的***在衣服里跳荡,撩得人冒火。从她一嫁过来,乔吉就打她的主意。但三番五次不得手,每次都让她骂出门去。今天她终于来了。白天乔吉在村外碰到她说竹子你饿不?竹子看看他没说话,但乔吉看到她眼里一亮。竹子当然饿,三个多月没见粮食了,婆婆已经饿死,七岁的儿子枯瘦如柴,丈夫在二十里外的地方炼铁。乔吉说去不去由你。竹子低了头走开去。但她到底来了。在村里所有的女人中,竹子也许是最自重的女人了。乔吉相信饥饿能摧毁一切尊严。面前的竹子弱不禁风,神情木然,却别有一番让人怜爱的情韵。乔吉突然间发现一个真理,女人就是要饿,饿得纤纤弱弱才好看。竹子的腰更细了,该丰满的地方还依然丰满。
乔吉并不急于动手,他知道她会自己脱下来。他只是眯眯地看着她。女人躲闪着他的目光,犹犹豫豫终于动手脱解衣裳。当乔吉把竹子抱到床上时,竹子突然翻身抓起桌上那条足有几斤重的熟肉腿,捧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那时她眼里没有哀伤没有泪水也没有羞耻感,只有贪婪而忙乱的吞咽。乔吉把她所有的内衣扒光并在她身上怎样疯狂动作,都与她无关,也激不起任何的回应。全身除了疲惫和饥饿,已没有别的要求和感觉。乔吉竭力变换姿势和花样,企图让竹子兴奋起来。他曾很多次偷听过竹子和丈夫***时的娇喘和呻吟,正是那丰富的声音使乔吉百折不挠地要得到她。但现在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竹子只是专心啃她手里的羊肉,有几次噎得喘不过气来。她看也没看过乔吉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个男人正在她身上。乔吉最初捕获的喜悦和激动被她的漠然弄得兴味全无。他感到自己在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交媾,和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每个女人都一样。这使乔吉大为沮丧。他希望探视每一个女人的神秘,却发现所到之处全是毫无景致的枯干的洞穴。他甚至希望每个女人都为他生一个儿子从而生出一个王国,可是几个月下来,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怀孕的迹象。
女人们都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