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8164字
老槐吃一惊你是头一回?他有点不信,秧子二十几岁了虽说没嫁人平日却常和男人搂搂抱抱一副浪样。老槐不信说你骗我揍扁你!秧子说你以为我名声不好真有什么事全是假的我得应付那些住店的男人。老槐其实也是头一回,他并不知道头一回和不是头一回有什么不同。他手忙脚乱地和秧子睡了真的遇到严重的障碍,若不是秧子咬紧牙迎合他真的不能成功。事毕,秧子从身下抽出一条白毛巾扔给老槐你看看你个杂种!老槐愣了老槐看到一朵红花。秧子转脸抽泣起来,说老槐你别走了你来当大车店的掌柜,一个女子太难了。老槐喘息良久终于说好我来我回家收拾收拾就来。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老槐还在后悔,当时干吗要回家呢,一个穷家有啥好收拾的?老槐回家的路上碰上八路军和日本人打仗。老槐爱看热闹,看着看着抄一根棍子打将上去。在一条漫河里,八路军一群土兵正和日本人肉搏。老槐冲进去连连打翻七八个,打西瓜一样打得脑袋开花。战斗结束,老槐才发现腚上挨了一刺刀。八路军战士看他摔倒在地,就把他和其他伤兵一同抬走了。治好伤,老槐稀里糊涂当了兵。好像带兵的说他是个英雄,老槐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是英雄就不好回去了,打完仗再去秧子那里吧。老槐换上军装打了二年仗,受过几次伤。日本人投降当晚,当了逃兵,他太想秧子了。那会儿部队已离家上千里。老槐像个鬼似的找回故乡又寻到大车店时,大车店已被炸平,秧子早嫁人走了。
老槐在废墟上坐了一夜。天明两眼肿得像红灯笼。
老槐后悔了一辈子。
小狗子一天不见影,傍黑买回来一台彩电,往老槐屋里一放,说大,你晚上睡不着觉就看电视,就算有人陪你了。老槐说我不看放你们屋里吧,小狗子说俺屋有台黑白的凑合看你就别谦让了。老槐说我睡得着觉。小狗子说行了行了嘴硬,要不赶明儿我给你找个老伴,说着笑起来。老槐气得哼一声,一抬头又看见她胸前一对宝贝在涌动,心想他们该要个孩子,可惜了一对好***。
老槐其实爱看电视。以前电视机在小狗子屋里,他不好常去,儿子不在家有诸多不便,电视机又是小狗子陪嫁来的,就不好说放我屋里。这下好了,老槐嘴上不说,心里怪舒坦。这娘们骚归骚,知道疼人。
老槐晚上不再烦闷,吃过饭就搬个小板凳坐电视机旁,像开会一样认真,也随时发表意见。从广告、新闻联播、电视剧到体育节目、文艺晚会,有什么看什么。一会儿喊好,一会儿拍巴掌,一会儿骂放屁,一个人看得热火朝天,小狗子贴门缝偷听,捂住嘴哧哧笑。
忽然有一天,张老太忸怩着来约他去家里坐坐,说弯腰老皮也去了在等他。老槐脸一黑说啥事?张老太说也没多大的事。老槐说我不去老皮在我就不去,张老太说老皮不能不去他求你去呢想给你说道说道。老槐就很生气说有啥说道你对他说,往下少吹他的哈尔滨红松,那算个什么鸟木头用指甲都掐得动,我的柏木让他试试我跟他没完!哪天都抬出来让大伙分个高低!张老太闹个没趣讪讪地走了,老槐冲她背后吐一口呸你还想当说合呢你也是那块料!
老槐从没把张老太当一回事,村里也没多少人把她当一回事。张老太年轻时几乎是任人耍弄。那时张老太还叫曼曼,有后生说曼曼你真俊让我亲亲你,曼曼说你骗我的我知道我不俊,后生说你咋不俊圆圆脸圆圆奶圆圆腚可俊了,曼曼就低头转身把自己看了一遍说真的到处都圆圆的,后生趁机就把她拉到墙角抵住了乱摸,曼曼就笑得一脸满足,后生要干啥就干啥。又有后生说曼曼后晌在沟南高粱地等你,曼曼眨巴眨巴眼说有事吗?后生说我要和你睡觉。曼曼就红了脸说我不你又耍我,后生说你不去我就在高粱秆上吊死,曼曼忙说别别你别上吊我去就是了。后晌曼曼果然赴约。事后才猛然想起高粱秆上是吊不死人的。曼曼就是心眼太软,没个主见。老槐也曾带她去过几次高粱地,曼曼倒是心甘情愿的。有一回还是曼曼主动找他,说老槐哥后晌我去沟南高粱地割草你去不?那时她看老槐老是发闷,想让他解解闷儿。老槐并不喜欢她,但每次都是找曼曼解闷,高粱棵按倒了咬牙切齿一阵子发疯然后一泄如注软耷耷歪到一旁酣然大睡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老槐从小没爹娘,曼曼很可怜他;老槐自小走南闯北,曼曼又很崇拜他。曼曼说老槐哥你娶我吧,老槐翻翻眼说我才不娶你。曼曼也没怎么难过,后来就嫁给了瘸子张三。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还是经常应邀和别的男人睡觉,她总感到无法拒绝任何邀请她的人,她乐意帮助任何人。张三常揍她,晚上关在屋里揍。但白天就不行,曼曼比张三跑得快,曼曼一边跑还一边笑说你这人真是的。曼曼嫁给张三以后,老槐就没再找过她,他主要是看不起张三。后来老槐握把刀子去找过张三,说瘸子你要再揍曼曼我就宰了你。张三吃一惊,说曼曼是我老婆。老槐说放屁曼曼是大伙的老婆!张三张张嘴看看他的刀从此不敢再打曼曼。曼曼就很开心,说张三我还是最疼你和别的男人只是玩儿。村里女人并不怎么恨曼曼,她们知道她就那样有点傻,自己男人只不过捡她便宜,男人总要偷鸡摸狗的。男人知道自己女人不管还是喜欢偷偷约曼曼出去,这事就是要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才有情趣,如果曼曼脱了裤子天天躺大街上,就不会有男人动她。世界上什么事该怎么做都有个讲究。
老槐第二天知道,张老太喊他去不是说棺材的事,是她和老皮合伙住了,想请他去凑个热闹,有点祝贺的意思。村里好多老头老太都去了,弄几个菜还喝了酒。这不叫结婚,因为没去乡里领结婚证。反正村里干部也不管,老了就找个伴同居。听说还喝醉了几个,一群老东西居然嬉闹了半夜。年轻人没谁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要做。老槐听说后有点闷闷不乐的。连着几天没出门,也不再一天三遍地看他的柏木棺材。他忽然很讨厌棺材,也忽然觉得和弯腰老皮的棺材之争没任何意义。
第四天开始,老槐早早起床就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小狗子吃一惊,说大,你怎么啦不过年不过节的?老槐瞪她一眼说不过年不过节就不能收拾屋子?小狗子疑惑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明白。其实老槐也不太明白,干吗心血来潮似的打扫屋子。于是无端地有些发窘,就不敢直视小狗子,大咳一声洗脸去了。
日子还是那么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老槐有时候去张老太那里串串门,老皮总是很殷勤地敬烟倒茶,绝口不再提他的哈尔滨红松。老槐当然也不会再说他的柏木棺。一场官司也就从此消解。老槐晚上还是爱看电视。每天儿子回来都很晚,小狗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忙来忙去。听到她的脚步声,老槐心里就很安稳,那是一种浓浓的充满温暖的气息。小狗子忙完了就在屋里洗澡,这是老规矩了,一年四季都要洗。小狗子洗澡不怎么避老槐,有时窗帘也不挂的,赤着身子在灯影下冲搓,哗哗啦啦动静很大。老槐就不大敢出门。但他能准确地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衣裳什么时候搓腿搓胸什么时候洗澡结束又穿上衣裳的。小狗子洗完澡通常都会端一杯茶到老槐屋里陪他看一会儿电视,她身上就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很纯净地散出来。老槐就拼命瞪大了眼直直地看电视画面,决不让一点余光散在外头。小狗子说几句闲话也就走了,老槐这才松一口气放松了目光,电视内容也才渐渐明白。先前电视上放什么,他其实一点也没看进去。
老槐接着看电视,下头好像是打仗的故事。老槐一开始还有点走神,渐渐就被吸引住了。是八路军和日本人在打仗,仗打得极惨烈。一道漫河里躺满了尸首,双方剩下的人还在肉搏,都已经精疲力竭,就看谁能坚持住了。这时从河坡子路上冲下来一个中国青年人,穿着破衣烂衫,却长得十分精壮,手持一根枣木棍直扑下去,一棍一个连连打倒几个日本人。这个中国青年农民的参战,几乎一下子改变了双方力量的对比,真是奇妙极了。几十个满身是血已经东倒西歪的八路军战士突然间如有神助,一时杀声震天,很快消灭了剩余的敌人。战士们把这位青年抬起来欢呼,说他是个英雄。后来这青年人随八路军走了,他成为一名机枪手。机枪手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可他老是想逃跑,有一次逃跑已经成功了,却又自己回来了。直到日本人投降那夜站岗时,他才真的逃回故乡。
他老是忘不了那个相好的姑娘。那个姑娘叫秧子,开一家大车店和老娘相依为命。那个相好的小伙子说好来找她的,结果一直没来,她并不知道他已经当兵去了。一年后老娘死了。秧子埋了老娘,原说第二天去找那小伙子的,不料当晚来了一伙土匪。他们把她的店洗劫一空,又轮奸了她。临走一把火烧了她的大车店,大车店成为一片废墟。秧子披头散发,愣愣地在废墟前站了很久,然后抓一把灰抹在脸上,慢慢转身去了荒野。从此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小伙子从军队逃回找到这地方时,秧子和她的大车店已经消失了一年多。小伙子向一个过路人打听,说秧子早嫁人了。小伙子蒙蒙地在大车店旧址坐了一夜,从地下扒出一把灰包好揣怀里。后来他回到老家,在门前栽了一棵槐树,槐树下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从大车店旧址带来的那把灰,一样是他从军队带回的一把匣枪。他讨厌枪,这一生决不愿再看到它。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
老槐有点纳闷,这故事不是说我的吗?电视上咋会知道的?只是秧子后来的遭遇老槐并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她很平淡地嫁人了,把他忘了,或者至多有点恨他。却不知原来秧子遭了这么大罪!老槐也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很平淡,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但关于那把匣枪的事,老槐确实不记得了。他想肯定是人家编上去的,怎么会有枪呢?并且连同一把灰埋在树下,这有点像城里人干的事,黏黏糊糊的,老槐可不是这种人。这么想着,却从门后操起一把铁锨,关上电视出了院门,在大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挖起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老槐挖得气喘吁吁。突然,“嘎嘣”一声响,老槐忙弯腰往外掏,一把已锈成铁疙瘩的匣枪已抓在手里。老槐的手有点发抖,他半跪在土堆前,把匣枪上的土又拍又吹,凑着月光再看,一点不错就是一把匣枪!老槐吓得魂都飞了,他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闹鬼一样。几十年了就从来不记得埋过什么枪,可没埋过咋会又扒出来一把枪呢?老槐双手捧住那块铁疙瘩泪流满面,也许真的埋过,也许?……
《天津文学》1993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