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10194字
县城西北隅有一座不规则的枯塘,塘岸凸凸凹凹,面积有三顷之多,按旧城址计算,十停要占去一停。
这座枯塘不知是天地之造化,还是人工所为,更不知起于何朝何代。岸边的土风化松散,形同蜂窝,人打个喷嚏也要震落一层。枯塘周围长些荒草和枯柳,秋天一到,西风飒飒,枯枝败叶四处飘落,枯塘也就愈见其枯。
说它是枯塘,又并不十分确切。一年四季有些水凝在里头,这里一洼,那里一洼。水多属落雨存积,一部分是从阴沟里淌来的,里头夹杂些秽物,故而水质浓稠。上面常浮一层暗绿色气泡,烈日一晒,气泡便膨胀起来,且极斑斓,但很快就爆了;接着,又从水底嘟噜噜冒出一层来,一样的膨胀,一样的斑斓,一样的破碎,于是不断向外释放着臭气。
这里还是县城最大的垃圾场。机关、工厂、居民区的垃圾,源源不断用汽车拉来,轰隆隆卸下,腾起一股股尘烟。尘烟散去,垃圾堆里剩饭酸菜、死猫烂狗、女人用过的物件,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摊在那里。冷天还好,一入伏天,便有阵阵恶臭冲出,行人常常掩鼻而过。后来,这附近又建了一座化工厂,废水整日汩汩往塘里流,老远就看见热雾蒸腾。于是,枯塘在传统的物理臭上,又添了些化学臭,枯塘也就愈见其臭。
如果光是臭倒还罢了,掩掩鼻子也就过去。问题是还蒙着一股凶野之气,很叫人发怵。两个男人打架,一个拔出刀子,刚要动家伙,另一个说:“慢!有种咱去枯塘。”对方很赞成这主意,说声:“好!”因为那里僻静,免得娘们鬼哭狼嚎,打得不痛快。刚走两步,又问:“还带家伙不?”“带上!”两人一个跟着一个去了枯塘。回来时,多半是一个搀着一个,都是血头血脸。旧时,枯塘是男子汉争强斗狠的理想之地。解放后少了。倒是有几年连续在这里发生强奸案。其中三个强奸杀人的罪犯,又被枪毙在这里。这样一来,枯塘就更使人望而却步了。天一落黑,姑娘和姑娘开玩笑:
“你敢去枯塘转一圈?”
“你敢我就敢!”
“我不敢。”
“我也不敢。”
年轻的女人都不敢。犯不着。
枯塘老是被人们提起,又老是被人们遗忘。多少年过去,它还是老样子。
这么一大片枯塘荒废着,很多人都觉得可惜。居民们谈起来,会有这样的对话:
“这塘大着呢!”
“真大。”
“修个鱼塘多好。”
“全城的人都有鱼吃了。”
“就是。”
说说也就过去了。一家一户的居民,谁有这么大力量修鱼塘呢?
枯塘还是枯塘。
终于传出话来,北关大队要修鱼塘了。
城里居民大都感到欢欣,但也有少数人为之悻悻:“妈的,倒会捡便宜……”
枯塘最靠近北关大队。多年来,县城的垃圾大都倾倒在枯塘里,枯塘里的垃圾又全部由北关大队的社员拉走,再加工成肥料,颇有一些收益。为争抢垃圾,枯塘里曾发生过多次争斗,对手是南关、西关和东关大队的社员。当然,最后还是北关大队胜了。他们占地利之先。那一段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北关大队派出民兵放哨。天黑以后,如果发现有人影在塘边晃动,民兵哗啦一抖枪,会毫不客气地喝问:“干什么的?”那人突然惊跳起来,双手提着裤子:“拉……拉——怎么?”民兵端着枪走近了,伸头看看是个过路人,再参考空气中的气味,明白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不怎么。拉吧。”过路人骂骂咧咧又蹲下了:“妈的,管得倒宽。呔!”
北关大队终于成为垃圾霸王,粮食产量直线上升,最后成为高产单位。大队书记是个驼背老头,三代要饭出身,一辈子没风光过,这一下出了名。这老头别看驼背弓腰的,嘴可会说,在省、地、县各级先进代表会上发言,经验一套套地往外拿,引得各地来人参观。开始,他还挺快活,狡黠地眨着眼,煞有介事。但渐渐就招架不住了,光茶水费就供不起,手头没钱。大队书记火了。一天,他把几百个前来参观的人领到枯塘一指:“你们全上当了!我屁经验都没有,就靠这一堆垃圾!”说罢转身走了,驼背一弓一弓的像个老虾,嘴里还咕哝着:“想看西洋景到日本国去!想玩我的老猴?哼……”
驼背老头被叫到县委训了一顿:“没有觉悟!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能……”他嘿嘿地一笑:“热闹一阵就算了,当玩儿呢。哪能老这么闹?还是社员的肚皮当紧。”拍拍屁股走了。刚出门又返回来:“喂!田里麦子正该提苗,能批给我十吨尿素不?”这人有点厚脸皮。负责训话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瞪了一眼没理他。他毫不尴尬地走了。
从此以后,北关大队先进单位的牌子砸了。但依然高产。
可是渐渐地,驼背老头不满足了。偌大一个塘,只捡些垃圾回来,价值还是太小了。如果修成鱼塘,收入会成倍地往上翻。他把想法一说,干部社员全赞成。于是开始活动。
但一个月以后,这事就告吹了。把这么大个枯塘修成鱼塘,光石料、工钱、买水、买鱼苗、买饲料就得四五万元,哪儿弄去?这还在其次。最扯皮的是枯塘的归属问题。消息传出后,附近一些国营单位的职工都红了眼,每天都有些人在枯塘边转游、议论,仿佛那是一块肥肉,随时都准备扑上去抢到手。化工厂更有点着急。因为一旦枯塘修成鱼塘,废水就无法流淌,整个工厂都得停产。他们一边派人去县委紧急报告情况,一边派出工人纠察队在塘边巡逻。枯塘边一夜之间气氛紧张起来。
驼背老头装聋作哑,对此视而不见。因为他明白,国营企业再怎么红眼,也不会公开出面争夺枯塘的所有权。只要抢先争取县委支持,建议化工厂修个地下排水道,其他单位就不能构成阻力了。他最担心的是另外三个大队会出来捣乱,果然,这天下午,南关、西关和东关大队的代表来了,提出修建鱼塘必须合股经营。他们说得有理:“拉垃圾你们独占了,枯塘不能独吞!”官司打到县委,力量对比是三比一。县委对北关大队本来就没有好印象,于是一语结案:“胡闹!北关大队太本位主义!枯塘属于国家地产,一个集体单位怎么能据为己有呢?”
鱼塘终于没有修成。居民们白白高兴了一场。连当初的悻悻者也摇头感叹:“枯塘闲着也是闲着,谁修不行?人哪,就这样。”
又过了几年。
这一年,县里开人代会。时逢初春,正是万象更新时节,有几个人大代表庄重上书县委、县政府,呼吁把枯塘修成鱼塘。既可改善人民生活,又可美化城市。这意见很有分量。人民代表嘛,了得!
县委重视起来。常委们连夜开会决定,年内把修建鱼塘作为县城建设的一个重点项目,不仅要把枯塘改造成鱼塘,而且要充分利用这一广阔水域,在里头修凉亭、造曲桥、放游艇,在周围栽花植树,建成一座美丽可爱的公园。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决定。可是不想在决议顺利通过之后,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大家继续乘兴议论这座公园的前景和细目。比如,将来总不能老叫枯塘,公园应该起个名字;公园建起后要不要拉围墙、卖门票;公园里能不能建厕所、卖汽水,公园旁边是否需要增加一个饭店,等等。
问题的提出完全是即兴式的,大家发表意见也非常自由随便。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大嗓门正兴致勃勃谈论关于枯塘的更名问题,大家也只好随着这一话题发言。可见有时嗓门也能左右局势。
大嗓门分管商业。此人有魄力,也相当自信,考虑问题爱从经济效益上着眼。他的观点大致是,枯塘改造成鱼塘,主要应是为了增加收入,不要搞花架子,因此就叫鱼塘好了。如果觉得不够气派,就加上“国营”二字,全名叫国营鱼塘。这名字实惠,也响亮。
他的话刚落音,一个分管文教的常委却摇摇头说:“鱼塘虽比枯塘好听一些,但还缺乏一些诗意,应取名为什么湖、什么海——比如天鹅湖、小北海之类。因为建公园的目的主要还是供人游玩,经济收入应放在次要地位。”
可是大嗓门立刻嗤之以鼻。他嘲笑说:“你不分管经济,自然不懂经济的重要,所以会本末倒置。这且不论。单就你起的两个名字说,也根本不行。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对,天鹅湖!——这和天鹅不搭界嘛!枯塘的形状既不像天鹅,枯塘乃至全县境都没见有天鹅落下过,干吗把天鹅扯进来呢?这不够实事求是。至于小北海,首先就有个方位错误。众所周知,枯塘不是在北面,而是在县城的西北方向,北和西北是不同的。否则,我们会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末了,他有力地反问:“难道枯塘不是在县城的西北方向吗?!”
当然在西北方向!
那位富有诗意的常委瞠目结舌了。他红着小白脸说:“你这人完全没有诗意!哪儿跟哪儿呀?”
大嗓门看自己已完全占了主动,宽容地放出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诗意……诗意算什么玩意儿?——阿嚏!”他兴奋过度,跳起来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浑身舒坦极了。
富有诗意的常委脸更红了。他愤怒地扭转脸,再不做声,以示大辩无言。
场面有点僵。一位分管农业的常委站起来打哈哈:“你们全是扯淡!依我看,枯塘这名字根本不用改。变化再大还叫枯塘。一代代传下去,也便于后人今昔对比。”但接着又有不同意见。
会场全乱了。
县委书记听得没头没脑,一挥手说:“再议!”
常委会不欢而散,以至门票、厕所、汽水诸项大事都没来得及研究。但这毕竟还可以再议。事后没几天,修造鱼塘、建设美丽可爱公园的事,还是以县委名义发了文件。
这一次,县城居民真的欢腾起来了。有县委出面,修鱼塘的事再不会落空。喜欢钓鱼的人开始张罗买钓鱼竿,喜欢吃鱼的人忙着研究菜谱,年轻人几近雀跃,聚堆闲聊时高兴得拍手:“这可好啦!”“多好!有地方玩了。”一位正在恋爱的姑娘,甚至向小伙子宣布说,恋爱暂停,等公园建起来再说。老年人呢,自然也欢迎,散步、下棋、打太极拳,总算有了一个去处。
全城的人都像遇上了喜事,心情都是那么急迫。
一个月、两个月。第一季度还没有动静。大家互相打听:“公园还建不建啦?”
“当然建!县委发了文件的,还能含糊?”回答的人是个百事通。世上的事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咋不见行动呢?”
“哪个说没行动?昨天县常委还开了会呢。有些事你不懂,一个县的工作,重心在农村,眼下正是大忙季节,忙过这一阵子,准动手。等着吧!”
“等着呗。”
第二季度第三季度仍不见动静。
“公园的事吹了吧?”
仍然是那个百事通:“吹倒吹不了。只是难。这么大个工程,很多事得筹备。一旦筹备齐全,动手快得很。我听说从省里请来一位设计师呢。建公园,了得?百年大计,一般人弄不了。等着吧!”
“等着呗!”
两年过去,公园的事到底吹了。
不是县委不重视,而是研究多次,两个大问题无法解决。
一、全县城的垃圾往哪里倒?没有枯塘,垃圾就没有出路,弄不好搞得全城都是垃圾。
二、化工厂的废水往哪里流?通过地下道往城外排,势必污染农田。而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北关大队。北关大队每人只合三分田,地贵如金。干部社员表示,只要鱼塘不让他们修造管理,绝不同意废水流进他们的土地。如果县里强行这么干,他们将投书报社,广泛赢得社会舆论的同情;同时,他们也将强行堵塞下水道,为此不惜蹲监坐牢,不惜流血牺牲。一句话,豁出去了!北关大队是全县回民聚居的地方,不仅一向骁勇,而且心齐。此地汉人虽多,却没有人敢欺负他们。这样一来,又派生出另一个更重大的问题:民族关系!
驼背书记虽是汉人,却极懂得利用他属下子民的分量。每次县里来人商量,他都狡黠地笑笑:“民族团结可是件大事,社员吃饭可是件大事……”
改造枯塘,建设美丽可爱公园的事,就这么成了破碎的气泡。好在这并没有影响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悻悻者依然喜欢对诸事悻悻,百事通依然到处传播消息,连那位暂停恋爱的姑娘,也没耽误怀上孩子。就是说,谁也没有损失什么。
可见世上很多事,原本可有可无,不必十分认真。
而且说到底,公园没建成,你能说得清怪谁?
《枯塘纪事》本当到此结束。因为此后几年再没有什么事发生,居民们对建设美丽可爱公园的事早已失望,甚至连谈都懒得谈起了。
但人间事却又常常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