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枯塘纪事(2)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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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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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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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36字

这一年,忽然来了一个魁梧的老军人,穿戴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的。老军人鬓发已有白丝,面色却极红润,下巴的胡须剃净了,放着冷冷的青光。令人奇怪的是此人威严里透着几分痴相,身后跟一条凶猛的狼狗,机警地在地上嗅着什么。他带着狼狗在枯塘边转了三天,然后不见了。


于是,县城里有了传闻,说枯塘那里又发生了强奸案,上级部门派人侦破来了。但这传闻又有许多破绽,因为没听说哪个女人被强奸。这也罢了,此等事原本不宜张扬,对外保密也是有的。但这样一桩案子有县公安局破案也就够了,何劳上级派人呢?县城小得很,公安局的干部大家都认得。显然,那位老军人不是本县人。这仍然罢了!案子出现疑难,上级来人协助也在常理之中。但从老军人的穿戴看,他并不属于公安干警,而是一位现役军人。地方出了强奸案,总不至于动用野战军吧!而且,他又是那么一副痴相。


大家胡乱猜测一通,没有结果。于是,兴趣转向更具体的方面,比如,那位被强奸的姑娘是某街上的。理由是前几天有人见她哭过,并且这几天一直都没有上班。接着,好事者就不断去打听那姑娘的近况,对她目前的种种事表示关注。街头巷尾常有一些女人嘀嘀咕咕。种种飞短流长在县城蔓延开来,居民们都显得莫名其妙的亢奋。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枯塘内外突然出现无数民工,号子声惊动了整个县城。许多人跑去看出了什么事,一打听,原来是北关大队的社员在修鱼塘!


好热闹哟!塘底几百人在挥锨清理污水烂泥,小土车、平板车、抬土筐往来如梭;上边又围着几百人在修补塘岸,七八辆拖拉机正往返奔跑,不断往这里运送石料,一群工匠测量放线,忙得不亦乐乎。整个工地欢腾、气派,有条不紊。可以看出,这样大规模的施工场面是有严密组织的。


“这么说,县委还是同意北关大队修鱼塘啦?”


“不像。没听说嘛?”


“是县委出面组织的?”


“也不像。”


的确,在整个工地上,看不到一个县委领导干部。那么,是北关大队强行修建吗?驼背支书未必有这个胆量。


正当人们一团迷雾时,忽然有人发现了那位“野战军人”!此时,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铁锨,混迹于塘底的民工中干得正欢。他的那条大狼狗静静地卧在旁边的一蓬草棵上,一动不动,很有置百万军中而神态安然的大将风度。不一会儿,驼背支书颠儿颠儿地跑到老军人面前汇报什么,一边擦着汗。看样子,他刚从什么地方来,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老军人听着听着不耐烦了,挥挥手把他赶开了,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手势极其强硬,意思好像是说:“你别怕,一切有我!”驼背老头挨了训,还挺高兴的样子,连连点头,又转身冲身边的民工做个鬼脸,使人怀疑这狡猾的家伙在利用老军人。


后来,人们总算打听清楚了,修建枯塘的发起者、组织者就是那位老军人。


老军人何许人也?一个刚从野战部队转来的神经病人!


据说,老军人姓刘,原是本县人,一九三八年参军走的。他是某边防部队的一位师长,有一年战备值勤,七天七夜不下岗位,大脑劳损过度,从此神经失常。刘师长在部队几十年,向来有极强的责任心,加上脾气暴烈,作风果断,下级军官都敬畏他。神经失常后,这种责任心表现得更为突出,常做些有悖常规的事。他发现战士爱吃馒头,而厨房老做干饭,就下令撤了炊事班长的职务,宣布由自己兼任,并且亲自下厨房蒸馒头,蒸一笼又一笼,直到馒头无处放才罢手。事后,战士们估算了一下,这些馒头够他们师直机关战士吃半年。


他要和战士一样站岗,谁也劝阻不了。师政委只好另派一个班的战士,在他站岗值勤的时候,分散隐蔽在周围做保护工作。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就是没失去干工作的热情,这种热情既叫人感动,又令人啼笑皆非。部队为他治了几年没有治好,前不久,才转到这个县离职休养,委托地方继续为他看病。


10


刘师长仍是军人,组织关系就安在县武装部。他几十年不曾回过家乡,一回来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当天找到县委和武装部党委,要求分配工作。县里自然不会同意。上级早有安排,刘师长回原籍主要为治病,因此派了县医院一位老中医专门为他治疗。


这位老中医治疗神经病人很有经验,而且和刘师长是一个村的,从小一块长大。后来,一个当兵走了,一个习医去了。解放后虽不曾见面,却有书信往来。所以老中医捋着胡子在县委书记面前打了包票:“放心。刘师长的病包在我身上了!”


刘师长在县里没找到工作,就给县委书记说:“你们不安排,我自己找!”他找来找去,就找到了枯塘。这是为家乡父老造福的事,为何不干呢?


他在枯塘边转游了三天,最先发现他的是北关大队的驼背老头。驼背老头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三天,又派人去县武装部弄清了他的来历,第三天傍晚直接去了刘师长家。一个钟头以后,修建鱼塘的事就谈成了,刘师长大为赞成。


驼背老头乐颠颠地跑回来做筹备工作,别的大队干部有些担心:“听说这人有神经病,怕靠不住吧?”


“你不懂!”驼背老头很得意地说,“就要他这个疯劲!越疯越靠得住!这种事想靠灵性人?吓!——这不,他把两万元存折都给我了。”


驼背老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存折,引得一圈人围来看,眼睛都亮亮的。两万元!谁有这么多钱?


“你咋把人家存折也拿来啦?”


“他硬要给嘛!”


“不要不行?”


“不要不行。他大发脾气。他家有个老中医也劝我拿上,说是别惹他生气。”


“那——咱不能白要人家的。”众人纷纷说。


“当然!”驼背老头把存折重新揣到怀里,狡猾地笑了笑,“等鱼塘收益了,立刻还账!”


果然,筹备工作极其顺利。社员们被刘师长的精神感动,在家庭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又自筹了八千元资金。这仍然不够。联系石料、买水、定购鱼苗等,凡是有困难的事,都由刘师长出面。他嚷嚷叫叫,疯疯癫癫,却一路顺风。


鱼塘动工的当天,县委才知道这件事,因为先后有化工厂和另外三个大队告状。县委书记问清是刘师长领头干的,沉吟半晌,无可奈何地劝他们说:“算啦。让北关大队修吧。刘师长有神经病,不好阻挠他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刘师长的级别比他高。但他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人家办的是县委都没办成的好事。


二十天以后,鱼塘建成了。接着放水、投放鱼苗。昔日破烂不堪的枯塘,变成清波荡漾的鱼塘,那一方浩大的水面,如明镜一样嵌在县城西北隅,看了让人赏心悦目。


县城的垃圾再不准往这儿倾倒。环境卫生管理所的主任急了眼,跑来找刘师长质问:“到处都是垃圾怎么办?”


刘师长比他火气还大:“混蛋!你把垃圾给我吃了!”


化工厂的排水道已被刘师长派民兵堵死,工厂被迫停产。厂长在大街上碰到刘师长申诉苦衷。这个厂长也是刚从部队转业不久的一个营级干部,在刘师长面前不敢放肆,态度和婉得很。刘师长听他说完,并不答复,突然喊一声:“立正!”


厂长条件反射似的立刻立正站好了。刘师长上前为他整整已经没有帽徽的帽檐,又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番,这才继续发布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化工厂的厂长只好以标准的军人姿势沿大街跑走了。直到跑出百米以外,估计刘师长看不到了,才吱溜钻进一条胡同,摘下帽子,懊恼地骂起来:“妈的,窝囊!”


不久,买鱼饲料有了困难。这么大个鱼塘,每天都要投放许多麸皮,北关大队自己解决不了,驼背老头找到刘师长:“师长,县面粉厂麸皮多得很!”


“你们咋不去买?”


“非走后门不可,一般人买不来的!”


“你去叫二十辆平板车,下午两点在面粉厂等我!”


“好!”驼背老头大步流星地走了。下午两点,刘师长带着他的大狼狗准时来到,驼背老头的平板车队也已聚齐。


刘师长不找什么书记、厂长,带人直奔仓库保管室,气势汹汹的。保管员是个壮小伙子,虽已风闻刘师长有神经病,但还是理直气壮地抓紧钥匙不开门:


“有条子吗?”


“没有。”


“那不行!我要犯错误的。”


“这好办。”刘师长一挥手:“把他捆起来!”


平板车队的小伙子们开心地大笑起来,一拥而上,把保管员捆上了。刘师长缴了他的“械”,把钥匙拿到手,才对他说:“委屈你一会儿。这样,你就没责任了。”


刘师长亲自打开仓库门:“搬!”


好家伙!十二间大的仓库里,全是用麻袋装的麸皮,而社会上供应却极其紧张。


驼背老头带着小伙子们冲进去,风急马快,不到半个钟点,就搬出来一万多斤麸皮。等面粉厂书记、厂长闻讯赶来时,平板车队已经呼啸而去。刘师长正带着大狼狗,迈着庄严的军人步伐视察面粉厂设施。


驼背老头没有走,他是留下付款的。看到厂长、书记来了忙谄笑着迎上去表示道歉,并且附在厂长的耳朵边小声说:“刘师长命令我来的,我敢不来?他是师长,比县委书记都大!又有神经病,还骂你们放着麸皮不卖给群众,专门用来走后门……”


书记、厂长知道这老家伙在软硬兼施,气得面色铁青,一边给保管员松绑,一边喊早吓得直哆嗦的女会计:“收钱!”


当天,他们去县委告了状。说刘师长无视党纪国法,随便绑人抢仓库。县委书记苦笑着说:“算啦。神经病人干什么都不犯法。往后,你们按计划供应鱼塘饲料好了,省得惹麻烦。”


从此以后,刘师长所向披靡。上至县委,下至各单位的领导,没有谁不怕他。一个神经病人,何苦和他一般见识呢?


1一年以后,鱼塘大见效益,一次捕鱼就收入十五万元!


刘师长的病也已基本治好。


这要归功于那位老中医。药物治疗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精神治疗。平日无事,他就陪他下棋、散步,让他的精神高度放松,绝不约束他。而且从大环境上看,地方上也比部队随便得多。


但刘师长的病治好以后,心情却格外沉重起来。因为家里人告诉他,一年多来,他干了多么荒唐的事。刘师长惭愧了。身为一个高级干部,带着大狼狗招摇过市,到处喊喊叫叫,实在有失体统,也损害了党的形象。于是,他首先把大狼狗赠送给县公安局。这条狼狗原是一条军犬,刘师长在边防部队时常带着它的,临离开部队时,他把这条军犬移交给别的同志。可在刘师长带着家眷刚上火车时,这条军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也跑上了火车,吱吱叫着,不肯离去。刘师长感动至极,从车上甩下一百块钱,当做一条狗买下带了回来。现在,他决意要把军犬送给公安局了。肯定,它还能服役几年。


然后,刘师长穿戴齐整,先到县委,又到各单位赔礼道歉,请求他们批评。但谁也没有责怪他,都说他为家乡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而且表示,只要需要,今后还会从各方面支持他的工作。


刘师长大为感动。早在部队时,都说地方的事特别复杂,不复杂嘛!地方干部群众多么憨厚,多么宽容!他被这一种高尚的情感鼓舞着,重新制定了下一步的计划。不仅要把现在的鱼塘造成公园,而且计划清理旧城河,在城河里栽上白莲藕,每隔二百米建一座河上凉亭,把全县城变成一座公园式的城市。


消息传出,全城的居民都欢腾起来,这前景多么美好!当然,会有许多困难,大量资金要从各方面筹集,建筑力量要从各方面调用,造成一种社会建公园的红火气氛,虽然困难很多,但有刘师长出面,还有办不成的吗?况且他的神经病已经好了!


12


然而,世上的事真有点“妈妈的”!


半年之内,刘师长以六十岁的年纪,不辞辛苦到处奔忙,到处协商,几乎是求奶奶,告老爷,结果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筹到。每一个单位都用好话搪塞他,其实却没有一个单位理他那个茬:“扯***淡!真是个老疯子!”


刘师长苦恼烦躁至极,闷在家睡了三天。第四天,神经病突然又复发了。


但他已经没有大狼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花猫,扛在肩上招摇过市,大喊大叫。只是神态里不再有痴呆,而显得分外悲愤、凄凉。


县委书记立刻把老中医找来,责成他再次把刘师长的病治好。


不想,老中医却摇摇头:“将来有一天,他的病也许会不治自好。但目前,我是无能为力了!”


《青海湖》1986年3期


《选刊》1986年6期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