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8114字
溪口村的败落是从房屋开始的。
在经历了无数岁月之后,房屋一年年陈旧、破损、漏风漏雨,最后一座座倒塌。轰隆一声,冒一股尘烟,就意味着这一家从溪口村彻底消失了。每倒塌一座房屋,村长老乔就去看一下,就像每迁走一户人家,他都要去送一下,这是他的职责。
老乔通常都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他的耳朵老是支棱着捕捉声音。村子里太安静了。没有骡马嘶鸣,没有人语喧嚣,没有孩子们打闹。多年来,这些声音他已经不指望了,他唯一能够等待的就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这样的等待是很叫人丧气的。
他不知道哪一座房屋在哪一天倒塌,又不能把危房事先都推倒,因为房主没给他这个权力。那些人离开溪口村时,都忘不了说一句:村长,帮我照看着屋子。好像他就是个看屋的。老乔倒是没有生气,经常去那些空屋子转转,看哪间屋要倒了,就用石灰围着屋子撒一圈白线,以示警戒。接下来就是等待。有时要等几个月,有时要等半年,那屋墙裂开的缝能钻进人去,却硬撑着不倒。有些日子,老乔差不多要把这件事忘了,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吓得猛一哆嗦,然后拔腿就往那里跑。
这天听到响声时,老乔正在家门口整理一小块菜地,他准备在上头种一些辣椒。老乔不抽烟,不喝酒,只喜欢吃辣椒。平时上山干活或者外出开会,兜里总装几枚辣椒,过一会儿就拿出来咬一口,辣得挤巴挤巴眼,剩下一截装兜里。他舍不得一口吃完。过一会儿又拿出来咬一口,再挤巴挤巴眼。
老乔家在村头上,一边整理菜地,一边不时向不远处的小溪张望。小溪在村前的竹林边,其实更正确的说法,应当是竹林在村前的小溪边。因为这条小溪是一条古溪,溪口村就是因它得名的。历史上那头老龟也总是沿这条小溪爬上岸,爬来溪口村,待几天又爬回去,消失在小溪边的竹林里。老乔向小溪张望,当然不是看老龟来了没有。他知道老龟不会来了,它已经三十二年没来了。村里人一直怀疑老龟遭了难,比如让人捉住了养在家里,在龟背上刻几个字什么的,或者干脆卖给城里动物园当玩物。真要那样,老龟可就受委屈了。但溪口村的人坚信老龟不会死,那么大一头龟,甲壳坚硬乌亮,没什么野兽能啃得动。能伤害它的只有人,可是有谁敢杀它吗?那东西起码上千几百岁,已经有灵性了,杀它要遭报应的。
老乔向小溪那里张望,是在等待一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他知道她会出现的,他已经很多次看见她从竹林里走出来,在小溪边洗衣服,还不时唱着什么。每到黄昏时,她总要来小溪里洗澡。老乔一直纳闷,这女人也太爱干净,身上有那么多灰吗?一次老乔悄悄靠近了,躲在一片灌木丛里偷看,发现她居然脱得精光,赤条条躺卧在溪流里,四肢伸展开一动不动,在夕阳的余晖下,透过清澈的流水,能看到白花花一片。这不是洗澡,她在用山水浸泡。老乔想这女人可真会侍弄自己。女人终于泡透了,爬上岸擦净身子,穿好衣服,再从小溪里打一罐子水提上,然后消失在竹林里。
老乔看得耳热心跳。
老乔猜想她住在山上的某个洞穴里。
老乔几次想蹚过小溪尾随去看个究竟,问问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住在山上,是遇难,是流浪,还是个逃犯。可他到底忍住了,他怕惊跑了她。溪口村太需要一点人气,何况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在溪口村,三十多岁的人很少了。
这次倒塌的是刘猛家的屋子。
头天夜里下一场雨,很大,已经倒了两处房屋。刘猛家的房子是一天一夜倒塌的第三处房屋了。有时倒塌会非常集中。
老乔来到现场,绕着废墟转一圈,仔细听听,没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这才摸出一只干辣椒咬一口,抬腿蹲到废墟的一块土疙瘩上,心里想,这小子,把老婆孩子带走,五年了,也没捎个信来。外头比溪口村好,可溪口村有你爹娘的坟,总该回来看看吧。这小子。
这时候,村里看热闹的人也就来了。多是些老人,佝偻着腰,或者拄一根拐,围住了看,脸上木木的,有些茫然,神态像凭吊。
没人说话。
有啥好说呢,人老了就会死,屋旧了就会倒,没人住的老屋毁得更快,倒吧,倒吧,倒掉是早晚的事。他们只是在心里计算,刘猛家这间屋有六十一年了,还是他爹经手盖的。盖这屋那年那头老龟来过。那一次,老龟在溪口村住了九天。溪口村的老人纪事的方法有点怪,不说康熙、雍正,不说民国、公元,爱用老龟来去的时间做标记,几百年都是如此。好在以前那头老龟出没很有规律,差不多十年左右来一趟,很准时的。从康熙三年立村,老龟就是溪口村的常客。
老人们散去后,老乔开始在废墟里扒,又摸一根棍子吭哧吭哧撬,弄得一头一脸都是泥汗。直起腰擦脸时,发现刘玉芬正站在一旁,也不说话。老乔说玉芬你怎么啦?刘玉芬说村长我的屋子又漏雨了。老乔说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帮你修。
刘玉芬点点头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眼神怪怪的。
老乔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这个刘玉芬也是命苦,从十七岁嫁过来,十五年没生孩子。男人常打她,半夜里常有她的惨叫声,却又恋她俊俏,再说山里人讨个女人也不容易,一直闷着气过。刘玉芬都有点傻了,看人老是愣愣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前几年男人外出打工,两年后回来和她离了婚,然后又走了。刘玉芬倒也释然,没人打她了,一个人过得很轻松,越发显得年轻了。村里离婚的女人还有几个,都是被外出的男人抛弃的。她们就没那么轻松了,都带着孩子,一个个苦不堪言,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老乔从刘猛家的废墟里扒出一张发黄的土地证,他看了看,是五十年前土改时发的,上头有刘猛爹的名字。老乔小心把它折好,揣进怀里。又扒出一只死猫,拎着去了村前的竹林,扒个深坑埋上。这事就算了结了。老乔在小溪边洗洗手脸,坐下歇口气,心里还是有点烦乱。
十年了,村里没建过一座新房,老屋却倒了几十座。溪口村大部分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屋了,还会不断倒塌。也许有一天,溪口村会整个消失。历史上,溪口村有过多次灾难,瘟疫、饥饿、匪祸。但那是灾难,灾难过后,人们还会回来,不管逃离多远,还会扶老携幼回到溪口村重建家园。这一次算个什么事呢,那么多人外出发了财,总不能说是灾难吧。可发了财村子却空了,剩下的都是老弱残疾,老屋一座座倒,老人一个个死,他这个村长整日忙着的就是料理后事。
怎么会这样呢,老乔时常回忆,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大约十几年前,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有的赔了,多数还是挣了钱回来。赔了的人就不服气,说到城市里捡垃圾去。过了年还外出,结果也挣了钱。
那时他们挣了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张罗造房子。造房子是庄稼人一辈子的事业,房屋是庄稼人的衣胞,是栖息和生活的地方,是养儿育女的场所。其重要性也就仅次于拥有一片土地。原先的房屋早就破旧了,墙体已经开裂,屋顶已经漏雨,修一次又一次。他们的爷爷或者父亲曾做过造新房的梦,想了一辈子也没造起来,现在要由他们来实现了。年轻人从外头回来时有些急迫,也有些炫耀地掏出一沓钱,买砖买瓦买木料。他们不会诉说在外头的艰辛甚至屈辱,他们只让父母妻儿看到他们的风光和能耐。于是一座座新房建起来了,个别的还建了二层小楼,原先的土坯房推倒做了肥料。那是溪口村最热闹的几年,鞭炮声老是响个不停。接着更多的年轻人出去了。那些日子老乔也格外兴奋,村里人多地少,就说去吧去吧,志在四方,志在四方。
但之后,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建房的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完全停止,没人建房子了。他们说真傻。连儿子也这么说。儿子乔小法是第一批出去的,挣了不少钱,原也准备建房的,可到底没建。他说真傻。老乔不懂,就问儿子,说小法你说谁傻呢?小法说建房的人真傻。老乔说建房的人怎么就傻呢?小法笑笑,说你以后就懂了。那口气仿佛他是爹。
年轻人对建房失去了兴趣,对土地也失去了兴趣。再后来,就陆续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干什么,只说在某某城市。城市是那么好进的吗?没成亲的年轻人也不急于成亲了。过年回来,有媒人上门,年轻人只淡淡地笑笑,说不急。媒人急了,说你两年前就托我提亲的呀。年轻人便摊开手赶母鸡一样,说您老走好,走好。
乔小法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把老婆孩子接走后,再没回来过。半年前来过一封信,让老乔也去,说这个破村长有啥干头,到我这里来只让你接送孙子上学。老乔没去。但老乔感到了孤独。老伴死了二十多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当村长,那时他没觉得孤独,只是觉得累,忙完一天忙到半夜,倒头就睡。现在儿子一家走了,村里年轻人都走了,溪口村的老人们都感到了孤独。但他们不说,也不抱怨,只是沉默着,偶尔向村口唯一通向山外的那个路口张望一阵。老乔看了难受。他真希望他们大骂一通,起码也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他们不。一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老乔从家里扛个梯子出门。他不能不去,又实在怕去,心里又其实想去。刘玉芬的房屋漏雨,他当然得帮她修。事实上他已经帮她修过好多次了。刘玉芬的房屋一漏雨就来喊他。有一次是在半夜里,老乔慌慌张张扛着梯子随了去,冒着倾盆大雨爬上屋顶,修好下来时已成水人,虽是夏天的夜,也冷得发抖。刘玉芬忙拉他进屋,不由分说扯下他的湿衣裳,拿条干毛巾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老乔虽已近五十岁,身体依然结实得像木头。刘玉芬的手在他结实的肌肉上迷恋地游走,让老乔感到一种遥远的苏醒。他低下头,这才发现刘玉芬也淋得透湿,两个***不大却轮廓分明地撑出来,连***都清晰可见。老乔的身上在发热,血液在奔腾,他已经很久没闻到女人的气息了。面前这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因为没生过孩子,依然显得那么年轻,她的软软的手在他身上轻柔地抚摸,让他浑身酥软,站立不稳。他抬起手,几乎要搂住她了,却突然一道闪电袭来,老乔一惊,抓起湿衣裳蹿出门去,扛着梯子冒雨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