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7160字
韩玲上任后第一次作报告,就让她碰上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准确地说,是碰上一对贼溜溜的目光,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
那天会议室一派肃然,社科院的夫子们在台下正襟危坐,表情木讷而恭敬。社科院已经很久没开这样的会了,老书记长期卧病,不理朝政,上级派这位副书记来加强领导,大家都有点新鲜感,何况这位副书记是个只有三十几岁的女性。
老实说,对于官员们的讲话,这些夫子们向来不是太感兴趣。他们都是某一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平日只对自己的专业感兴趣。但偶尔开一次这样的会,他们也不讨厌,就算换换脑筋,轻松一下。听这样的报告,他们注重的不是讲什么,而是怎样讲。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官员讲话内容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一些官话套话废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从这些官话里你仍能分辨出官员们水平的高下。就像当年听样板戏,同一出《沙家浜》,一样的词,不同的演员唱,差别就大了。当官的自然要讲官话,对这一点夫子们是很宽容的,你不能要求他们讲一些专业水平很高的话,这没道理。他们就是用听样板戏的心情来听韩玲讲话的。
应当说,那天韩玲的报告还是叫大家赞赏的。韩玲的讲话多是从文件上和报纸上来的,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但她讲起来没有拼凑之感,而且口齿清楚,用语严密。夫子们便在心里喝一声彩:“熟练!”其实他们不知道,韩玲是很能讲的,当初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讲台上讲了五年哲学,后来调省委宣传部理论处,时常给省委领导开办理论讲座,再后来调省委组织部当办公室主任。几年的官场生涯使她更加沉稳,只是讲话的语调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是清纯的学院气,现在增加了一些官声官气。这种转变是自然完成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夫子们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别扭,只是吃惊她这么年轻就已这么老成。她的老成从穿衣裳也可以看出来。韩玲穿一套浅灰色西装裙,西装的样式也有点老旧,这样的颜色和式样,五十多岁的女性也可以穿。对她的讲话和打扮,社科院的夫子们没有任何挑剔,她当然只能这样。可是他们的神态只能是恭敬的,尽管没有任何亲切感。
对夫子们恭敬的目光,韩玲也同样没感到有什么不妥。在组织部几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平日到组织部来的干部,大多牵扯到升迁调动,即使正常的工作来往,他们的神态举止也都是恭敬的甚至是拘谨的。他们有不少是厅局级干部,但即使看到组织部的一般工作人员,也同样表现得十分谦恭。现在韩玲把夫子们恭敬的目光,看成是学者的教养。当然是教养,到底是些有学问的人。讲话时,她几次看到有些老夫子轻咳时都赶紧掏出手帕捂住嘴,把痰咳在手帕上仔细包好放在裤袋里。这不仅让韩玲满意而且让她有些感动了。
但这时韩玲发现了一个年轻人,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是个男人,可他的头发比女人的还长。他随随便便地坐在最后,一只胳膊搭在另外的椅子上。韩玲开始以为他是个杂务人员,但后来发现不是,他一直坐在那里听她讲话。一对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带点轻视和漫不经心,还带点儿新奇和欣赏。她实在无法准确形容和判断他的目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决没有那些上了岁数的学者们的恭敬。他的坐姿和目光让韩玲很不舒服,她老觉得那目光有点贼溜溜的邪气,这样的目光在社科院的会议室里显得十分不协调。社科院怎么会有这种人?
那天散会后,长头发的年轻人走到韩玲身边,看着她的衣服说:“现在是夏日了。”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韩玲一时气得脸煞白,这家伙太过分了!现在是夏日了,什么意思?嫌我穿得太严实?关你什么事!她真想喊住他训他一顿,可她张张嘴又闭上了。这人简直像个小痞子,真喊住他不知他会怎样让她难堪。
韩玲懂得如何保持尊严。
事后韩玲向老院长打听,才知道他叫杨川,是搞当代文学评论的。她知道这个人,报纸上常见他的名字,时常为一些文学观点和人争论,一直是文坛上的热点人物,也是社科院最年轻的学者。院长在介绍杨川的情况时,半是赞赏半是无奈,苦笑道,这人是我调进来的,古典文学功底很好,原打算带他搞六朝文学研究的,可他不感兴趣,就热衷于搞当代文学评论,凑热闹。
据老院长说,杨川是社科院唯一搞当代文学评论的。
韩玲决定先看看他的文章,就让秘书去索要。没想到杨川不给。杨川说我的文章没看头,不让韩书记费心。韩玲碰了个钉子。老院长听说了,就给她找来一些,说这小子狂得很,你看看吧。韩玲接过一堆报刊杂志,逐一翻过去。对文学上的事,她不太懂,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她发现杨川的文章内容很杂,有作家论,有作品评论,有思潮反思,有随笔,都是围绕当代文学,笔锋锐利,很富挑战性。韩玲不能不承认,杨川的文学观点虽然有不少让她不能接受,但他每一篇文章都有闪光点。他的破绽和闪光点几乎一样多,那么他成为一个有争议的评论家就是很自然的了。实在说,韩玲不太喜欢这样的文章,她是学哲学的,喜欢严谨,做人也是如此。
看了杨川的文章,韩玲已大体了解他是怎样一种思维方式了。她决定和他谈谈。她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人。
谈话是在韩玲的办公室进行的。确切地说,差不多是韩玲一个人在说话。韩玲先说了一些客气话,比如是到社科院来学习的,希望大家支持等等。然后谈到他的一些文章,表示了对他才气的赞赏和对某些观点的不同看法。后来又谈到如何做人,比如坐姿、口哨、头发什么的。末了很婉转地说:“你看你有什么想法?”杨川一直斜坐在椅子上乜着眼看她,似听非听,一言不发。这时站起来,说我没什么想法,有想法那天都说了,就是觉得你衣服穿得不合适,大夏天了,别捂得像个修女似的。韩玲也站起来,生气地说:“这么说我今天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杨川愤愤地:“我的话你也没听进去,你看你穿的还是这套灰西服。”
“我穿什么衣服和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和季节有关。”
“个人爱好,这种事你以后少管!”
“我头发长短、坐姿如何,也是个人爱好,你也要少管。”
“小杨同志!”
“你比我至多大三岁。”
韩玲已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杨川走到门口,又回转头,笑嘻嘻说:“韩书记,我并无恶意。你的身材还是很好看的,真的!”说完走了,头发一飘一飘的。
等他走远了,韩玲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冷静。也许他确实并无恶意,就是有点怪。要在社科院做好工作,应当有容人之量。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的确是有些老旧。这小子说我身材不错,该不是见我生气恭维我吧,看来要和他接近并不那么容易。
当天下班回家,韩玲没顾上做饭就拉开衣橱找衣服,找来找去没什么合适的,不是颜色太暗,就是式样陈旧。她这么多年的确没在穿戴上用过工夫,找来找去找出一件白衬衫,换上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身材的确还可以。特别是把衬衫束进裙子以后,腰很细,胸很挺,整个人爽爽的。韩玲原地绕了一圈,似乎找回一些少女时代的感觉,暗叫一声惭愧,这么多年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连丈夫似乎也不曾留意。丈夫和她是同学,也是学哲学的,仍在大学任教,虽才三十多岁,可背已有些驼了,一副深度近视镜架在鼻梁上,很有些夫子模样了。平日两人说话极少,丈夫的心思在做学问上,她的心思在工作上,没什么共同语言,也没什么生活乐趣,家中死气沉沉。好在谁也不抱怨谁,大家相安无事。
第二天上班,在社科院内迎面碰上杨川,韩玲很大度地招呼:“早!”
杨川站住了,从头到尾打量着韩玲,笑道:“韩书记到底换装啦?”
韩玲说:“还能不换衣服?”她出门时没敢把衬衫束进去,那样胸脯太招摇。
杨川摇摇头,说:“你应当把衬衣束在裙子里,效果会好些。再说,你只换了半截装,裙子换成黑色的或白色的,你皮肤很白,适合这两种颜色。”
韩玲随口说:“是吗?”就走了过去,不再理他。心想这家伙怎么啦,老盯住我的衣裳。
这一整天,韩玲都心神不宁,就是心里不愉快。堂堂一个副书记,被人挑三挑四。如果是工作,大家可以商量。偏偏是个很私人化的事,让她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只觉得这人真是讨厌,看来他没把我这个书记看在眼里,他只把我看成一个女人。可是说不愉快吧,心里又有些痒痒的,什么身材不错啦,皮肤很白啦,作为一个女人,这些话其实又是入耳的。但这样入耳的话又叫韩玲感到那么遥远和生疏,以至觉得很不习惯。她已经是一个副厅级的职业女性,被人这么称赞尤其是被一个年轻男人称赞,就有一点暧昧的感觉,甚至有点被调戏的感觉。
韩玲七天没换裙子。
就是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