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祖先的坟(3)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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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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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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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42字

干部和社员争执打架的事,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有时一天数起,按下葫芦浮起瓢。十二个生产队,他一个也不放心,两个脚底板跑得发胀,嗓子喊得发疼。他像所有队长的嗓子一样,长年处于半嘶哑状态。他骂人,脱鞋底,可是不灵了,越来越不灵了。他的招数好像使完了。


夜间睡在床上,福淳爷嗓子干得冒火,一身筋骨像散了架。这时,他常想,工作为啥像拉旱船一样费力呢?什么时候才能轻松一点呢?但天不亮他又爬起来,开始一天的奔忙。


年复一年,福淳爷疲惫不堪。他像一个风雨夜行人,在狭窄而泥泞的田埂上艰难跋涉。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次,始终朝着事业的灯盏,顽强而焦急地行进。那风雨中飘摇的灯盏,是他的追求,他的希望,他的生命!


然而,路太远了,他老也走不到。漫长的路途耗尽了一个庄稼人最金贵的时光,风风雨雨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腰背也驼了。曾经是那样强健的筋骨,衰老了。福淳爷终于没有力量再走下去了。


1980年,村里实行责任制前夕,福淳爷申请辞职,一个年轻人接了他的班。


他肩上的担子没有了,每天挎着粪叉子,在村前村后默默地转来转去。很少和人说话。看起来,他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


后来,大队为了照顾他,在大队部旁边盖了一间房子,让他开个杂货店,也算有了一个归宿。福淳爷起初不肯,后来还是同意了。大队部的院庭,曾经是他三十年的政治舞台,他留恋那个地方。


店铺在十字路口,向阳一溜白粉墙。西边是大队三间供销社,宽敞明亮,货物齐全。东边一间是福淳爷的杂货店了。因为没有透窗,显得有些阴暗。靠北墙用砖头砌成的货架上,摆着一些日用杂品。有香烟、毛巾、袜子、鞋带、针线、小学生用的铅笔、本子等。用水泥做成的柜台里头,放着一坛酒,一坛醋,一坛酱油。柜台上有一瓷盆自己煮制的青豆,里头有白生生的杏仁,上面撒一层鲜红的辣椒丝。用八角茴香煮成的。此外,旁边还有两只小酒碗。


福淳爷每天关门很晚,一些老汉常来这里闲坐。他一早就打开店门,开始卖东西。不知什么原因,挨门的大队供销社,竟不如这间小店显得兴隆。不少社员买东西,凡是小店有的,决不去大店。三分五分的零钱,不等找回,就转身走了。起初,福淳爷以为是对方忘记了,就追出店门喊:“甭走,还要找你钱呢!”那人却回头笑笑:“算啦!一星半点的。”日子久了,老是出这种事。福淳爷终于醒悟:这是大伙可怜我呢!他的心头一下子掀起巨澜!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来了。


去年秋后的一天晚上,我回到村里,和父母说了一阵闲话,又去杂货店看望福淳爷。这时,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没有一丝儿风。我披了一件雨衣,急匆匆地出了门。路上又黏又滑,几次险些跌倒。老远,我看到大队供销社的灯火已经熄了。只有福淳爷的杂货店里,还亮着一团昏黄的光。我走到门口,见福淳爷正坐在货台后面,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望着秋雨出神。我一下闯进去,竟把他吓了一跳。见是我来了,忙站起来责备说:“这么晚了,还来干啥?”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我把雨衣挂在门上,他又走出柜台拿下来放到墙角里,说:“今晚下雨,没人买东西,咱爷俩喝两盅。”说着,把门掩上了。福淳爷又返回柜台,从坛里舀出一碗酒,又从盆里盛出大半碗青豆杏仁,放在柜台上。柜台外有一张长凳,是平常老年人来这里闲坐的。我扯扯凳子坐下,爷俩便隔着柜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酒来。没有筷子,茴香豆便用手捏着吃。


一时间,我们竟很少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酒,谁也不看谁。在无言的沉默中,我能想象出福淳爷忧郁的脸色。门外沙沙的雨声还那么清晰,整个村子都被雨声笼罩了。外面的墙脚下,土蚰子“嘟!嘟”地叫了两声,又沉寂了。路南的两棵大柳树上,有几声宿鸟骚动的微响,接着“咂”的一声,大概是落下一根枯朽的树枝。少顷,从更远的地方,好像是黑黝黝的旷野里,传来隐隐的嘈杂声。啊,起风了……秋夜神秘的语声如此清晰地传来,时而像有人在窃窃私语,时而像老人一声深长的叹息,时而像汹涌的涛声在逼近。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感情那么脆弱,一丝莫名的惆怅袭上心来。


我收回远游的神思,伸手捏起一瓣杏仁,送到嘴里慢慢咀嚼,有些苦味。我正想寻些话头,忽然看见福淳爷两滴清濯的泪挂在腮边。我吃一惊,忙问:“三爷,你怎么啦?”


他摇摇手,端起碗一口喝尽剩下的酒,又从坛里舀出一碗:来,往我面前一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嗨!我这个人哪……没本事!一辈子……算完了……完了。”他咽住了,抖抖地摸起烟袋,面色那么惭愧、悲怆!


虽然在他任职期间,全村一直比较贫穷,但他为大伙共同富裕,却奋斗了半生。庄稼人是淳厚的,并不以成败论英雄。在大伙的心目中,福淳爷仍是一位可敬的老人。然而,这却大大加剧了他的痛苦!他从心里感激乡亲们的深情厚谊,却受不了怜悯!他曾经居高临下,想给予大伙什么的。结果呢,自己却成了可怜虫,靠乡亲们善意的施舍过日子。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这是一个强者的悲哀!


我理解他的感情,不由得一阵痛酸,于是劝说道:“三爷,你的本意不就是让大伙富起来吗?如今大伙的日子终于一天天好起来,你应当高兴才是。”


福淳爷从嘴里抽出烟袋,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高兴。我咋不高兴哩?可……可我一想到,这不是从我手上富起来的,一想到我自己……就心里酸。”他说着说着,又流泪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福淳爷的思想也许是狭隘的,但却是真实的。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悲剧。村子里富了,而他却失败了!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必然的失败!


当天晚上,福淳爷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以后,我知道三爷的心境一直不好,每隔十天八天,就回到村里看他一次。他的健康状况在一天天地坏下去。一方面,他为村子里蓬蓬勃勃的新局面高兴。但同时,他又老是不能从往事的回味中解脱出来。那时,我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是这样下去,福淳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去年冬天,我去省里业务进修,因为学习紧张,春节也没能回家。今年四月,当我结束学习回到县里,才听爱人说,三爷已经死了。我并不感到意外,只觉得心在一点点往下坠。


第二天上午,我匆匆赶回村里去了。从省城回来时,我为福淳爷买了一瓶茅台酒。我明知他已经不在了,还是把它带上了。


回到村里以后,父亲告诉我,福淳爷是在除夕夜死去的。


那天,雪下了一整天,漫天飘舞,村庄、田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傍晚,雪停了。人们已经操办好年货,没谁买东西了。福淳爷家里人叫他回去,他说身上不舒服,还要看守店铺,没有回家。后来,陆续又去了几帮人,拉他去喝辞岁酒,他也没去。天黑以后,我父亲又去看他,他问我从省里回来没有。父亲说:“没回来,你跟我去喝几盅吧?”福淳爷摇摇头,也推托了。往年的除夕夜,我总是和福淳爷一块儿过的。不是在他家,就是在我家。这次,我没有回来,他心里不太好过,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父亲理解他的心情,陪着坐了一阵,也告辞了。


福淳爷关上店门,独自喝起酒来。这一次,肯定又喝醉了。因为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一只酒碗碰落柜台下,摔碎了。这一次,他喝醉了没有上床睡觉,店门没上锁,就出了门。他一路脚印,歪歪斜斜出了村。沿着脚印追寻,可以知道他曾围着村子绕了一圈。麦田地头上,有四处被他扒开积雪,露出青葱葱的麦苗。显然,他像往常当支书时那样,又在察看麦子的苗情。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十二个小队的场院和牲畜室,他也全走遍了。这些地方作为集体的象征,曾经有过巨大的草垛、粮食,有牛马驴骡。全大队三百多头牲畜,他大多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小红马、白额头、一只眼、老黄犍、黑毛兽……可是这些都不见了。场院是空的,牲畜已分到各家各户喂养。几处残破的门窗,有他触摸的痕迹,窗台上的一层白雪,留下了他的手指头印。窗台下的雪地里,脚印很深很深,有的已经融化出地皮来。可以想到,他曾在那里站过很长时间,也许还流过泪。这些集体的家业,都是他经手创建起来的,曾经是他的骄傲和安慰。可是如今没有了。草垛、粮食、牲畜、熟悉的畜粪味,全没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场院,四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看了能不难过,能不流泪吗?是的,福淳爷一定流过泪的。


当他最后走到八队的场院时,这里不仅没有草垛、粮食和牲畜,连房子也没有了。十几间场院打倒了,屋上的砖瓦、木料已经拉走,只剩下一片土墙的废墟。这些废墙上又分成一个接一个的小堆,摆在一大片空地上。那是分给各家各户,准备开春以后拉到田里做肥料用的。土墙碎了,福淳爷的心也碎了!他扑倒在一个土堆上,再也没有爬起来。等天明人们找到他时,福淳爷衰老的尸体已经冷僵了。他的一只手压在身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出去,紧紧地攥着一把碎土。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着,覆盖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周围村庄的鞭炮声时紧时缓,不停地响着。啊,辞旧迎新,这正是庄稼人最感神圣、最感欢悦而又充满希望的时刻。


福淳爷静静地卧在雪地上,脸色还是那么痛苦。到底,他没有解脱出来。全村男女老幼拥出村子。围住他的尸体哭成一片。七奶奶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赶来了。七奶奶哭倒在地,双手把福淳爷的头捧在怀里,大放悲声:“三兄弟,今儿是个啥日子,亲人千里迢迢……还赶来团聚,你咋……一个人……走了哇!……”雷子嫂跪在福淳爷身旁,哭得泪人一般:“三爷,你咋这样想不开啊?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俺们打算养你一辈子的呀!”十二个队长,千把口男女老少都在流泪,诉不尽的衷情,解不开的悲痛……


埋葬那天,几乎全村出动。这是当地最古老的葬礼。人们抬着巨大的棺木,和着低回的唢呐声,一步一步地把福淳爷的尸体和亡灵,引到村后的槐树林下,在那位先人的坟墓旁,隆重地安葬了。


父亲说完这一切时,已经泣不成声。


傍晚,我独自来到村后的槐树林。盛开的槐花,发出一阵阵浓香。晚风吹过,飘下一片片花瓣,悄然落在松软的坟地上。无边的寂静一直延伸到幽深的天海。一只夜莺在冥冥暮色中从远处飞来,无声地落在槐树林里了。


我在林下缓缓地走着,唯恐惊动安眠在这里的老人们。最后,在福淳爷的坟前站定了。坟头上已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草,在夜色中不甚分明。一条蛇受到惊动,从草丛里“沙沙”地爬走了。


我已经没有泪水,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想在福淳爷的坟前说点什么,可是又说不出。似乎也无需说什么了。


福淳爷,古老而隆重的葬礼,已为你老人家作了结论。作为一代优秀的庄稼人,你已经走完了自己逼仄的生命的路程。也许,你没有为这个世界增添令人瞩目的光辉,然而,你却奉献了一颗赤诚的心,这就够了。这里埋着你的尸体,埋着你的优点和缺点,也埋着你的希望和遗憾。你的子孙将会总结你的一生,却不敢也无权轻薄你。


怎么能呢?轻薄前人的人一定是轻薄的人。每一个人,每一个时代,不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吗?历史的链条是一环一环接下来的。谁敢说,我们今天的大厦下,没有你们这一辈人铺下的基石呢?


啊,福淳爷,我们会记住你的,就像记住那位先人一样。


月牙儿亮起来了。坟上有许多斑驳的投影。在青幽幽的草丛里,我分明看到一层飘落的槐花,一瓣一瓣的,那么朴素,那么洁净。晚风徐徐地涌进槐树林,清凉凉的。我沉思良久,打开茅台酒的瓶塞,把这名贵的佳酿,虔诚地绕坟泼洒了一圈……


福淳爷,你闻到酒香了吗?


《延河》1984年9期


《选刊》1984年1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