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9224字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七奶奶奔出屋来,又哭又骂,要雷子赔鸡。雷子一拧脖子筋:“砸死活该!”七奶奶一头撞进雷子怀里,耍起赖来:“龟孙羔子,你把我也砸死吧!”许多老年人围着看,谁也不敢劝说。福淳爷可巧路过,他问明情况,弯腰拾起三只母鸡,一下子摔到雷子脚底下:“去!社员不正在西河洼干活吗?拿去褪褪毛,烧一锅鸡汤送去。队里拿几个钱,买几只鸡赔她。屁大的事,嚷嚷什么!”雷子正被缠得一筹莫展,一听这话顿开茅塞,朝七奶奶打个响鼻,提起鸡乐颠颠地走了。不过几句话,烟消云散,七奶奶没话说了。
第二天,雷子买了三只母鸡,给七奶奶送去。他前脚出门,福淳爷后脚进了屋。他和七奶奶同辈,叔嫂偶尔也开点玩笑,这次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往七奶奶床沿上一坐,先装上一袋烟递上去,然后凑凑身子:“我说七嫂,你也老糊涂了,大田的麦子让鸡糟踏,你不心疼?”
“谁不心疼?我咋知道鸡去啄麦呢!”七奶奶“吱吱”地吸着烟,装起糊涂来。
“是这话。我看你也不是故意。”福淳爷顾全她那点老面子,并不揭穿,“往下呢,可要把鸡看好。都把鸡放出去吃麦,来年喝西北风吗?你五保指靠什么?——这些年雷子待你好不好?”
“好!我没说不好。”七奶奶嘴有点软了。
“是喽!集体就是家,大伙都要爱护才对。你说呢?”
七奶奶脸红了,讪讪地说:“老三,你甭划圈子啦!我的鸡再吃大田的麦子,砸死活该。”
福淳爷眨眨眼,诡谲地笑了:“你要再放鸡吃麦,等你死了,我让雷子送你火葬场去!”
七奶奶最怕火化,伸出烟袋锅敲着福淳爷的头:“老三,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
福淳爷缩着脖子夺回烟袋,欠欠屁股出了门,又回头说:“甭说狗头驴头,到时候反正我当家。”说完,把长烟袋杆往脖子里一插,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么,福淳爷就没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吗?有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化肥、机械一直是农村的紧缺物资,光靠正常供应,根本不够用。特别是化肥,需要量更大。这就非走后门不可,走后门就要给人送礼。
福淳爷自己毫无办法,他又从来不愿低三下四地求人。于是把队长、会计召集来,布置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本事谁出去。请客送礼,实报实销。有言在先,跟着吃点喝点,没事。往口袋里装,甭说我不客气!”
有一年秋天,眼看该种麦了,各队费尽心机,多少都弄来一些化肥。独有八队还没搞到一两。雷子急得团团转,走!背上五十斤豆油,我跟你走一遭。
当天,他们到了县里一个管化肥的部门。这里并无熟人,只能硬闯了。福淳爷要亲自去舍老脸,雷子伸手拦住了:“你看着豆油,我去!”他知道这里头的难处,有时买不来东西,还要被对方奚落一顿。雷子不忍让福淳爷去受窝囊气。他把两桶豆油提到一个墙角里,让福淳爷守候着,自己转身进了大门。
一个钟头以后,雷子大步流星回来了。福淳爷正眼巴巴地瞅着,看见雷子,赶忙迎住问:“办妥啦?”
雷子并不答话,眼里噙着泪水,来到跟前,突然飞起一脚,踢翻一只桶,滑溜溜亮闪闪的豆油泉水般流出来。福淳爷赶忙去拉,雷子暴跳不止,一连踢了十几脚,一桶豆油全洒了,油汪汪一片。一群人围上来看,不知这个庄稼汉子为什么在发疯。
守着这么多人,福淳爷不好追问,也无须再问了,雷子在里头受了气,后门没走通。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地豆油,心里一阵阵发酸。
这时,守门人急急地走来了,手里端两个瓷盆,一边在地上一捧一捧地把油收起来,一边说:“啧啧!这不是可惜了的吗?”大家围着他发笑,而且也不嫉妒,这老头倒会捡便宜。
看门人足足收了两个大半盆豆油,分成两趟端走了。围看的人也陆续走散了。福淳爷和雷子仍在墙角蹲着抽闷烟。好一阵,雷子起身,擦了一把泪:“走吧,三爷。今年种白茬,我也不求人啦!”
“嘿,赌什么气呢?”不知什么时候,守门人又回来了。这时,他已洗净了手。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他早已看出来,他们碰了钉子。
雷子没有理睬守门人。福淳爷倒是站起来,打了个招呼。不知是守门人发了一笔难财,过意不去,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把福淳爷拉到一旁,低声说:“你们哪,走后门也笨。把东西送家去,十有八九准成。在单位里办不成的。”接着,他把一个什么人的住址告诉福淳爷,就赶紧回去了。
经过这番点化,福淳爷又有了一点希望。可雷子说啥也不去了。他只好背起油桶,按照守门人的指点,进了一个巷口。果然,中午弄到了四吨化肥的条子。
一年年下来,各队都有这么一笔非正常开销。有时候,送了礼当时不一定能买来东西,时机成熟了,才好张嘴。有时候中间转托人,又让骗了,东西只有白扔。群众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一点,因此意见很大,就有人向县里写信揭发。
不久,县里派工作队来到我们村里,清仓查库,发现问题确实不小。那天晚上,工作队长把福淳爷叫到大队部,一笔一笔地把账报完,然后严肃指出:“你们这个大队账目严重不清。据初步调查,八年来有三万斤粮食、一千斤豆油下落不明。作为大队支书,你要负责任的!”
福淳爷静静地听着,一锅一锅地吸着烟,等他说完,才磕去烟灰,慢慢地说:“你弄错了,这数目字不对。”
“怎么不对!”工作队长火了,“那么多人查账,一笔一笔弄出来的。”他一拍桌子,“这样性质严重的问题……”
福淳爷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两眼闪出泪花,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你们查的是账面上的零头,还有一笔账外账。在我这儿。”
福淳爷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账簿,啪!往桌上一放。工作队长迷惑地看着他,又拿起账簿:“账外账?”
“是的。怕群众心疼,没敢公布过。可我都一笔一笔地记着哪,粮食约为二十万斤,豆油不少于一万斤。”
工作队长大吃一惊:“都弄哪里去了?”
福淳爷冲动地站起来,把烟袋缠好往腰里一别:“长话短说,走后门用了。群众揭发,没错!扔出去的都是血汗,能不心疼?可为啥还要这么搞,农村干部给人磕了多少头,作了多少难就不说了,活该!谁让你求人哩?谁让你搞不正之风哩?庄稼人东西不值钱,脸皮不值钱,发贱!”福淳爷红头涨脸,使劲闷住火气道,“一句话,我同意让他们干的,不关队长的事。蹲监狱坐牢我一人去!我五十多岁了,也干不了几年了,村里少我一个不当紧,生产队长都不能处分,不能啊!农村的事,你们城里人不懂,大队可以一年没支书,但生产队不能一天没队长!你千万别处分他们呀!”福淳爷慷慨陈词,说到最后,又近乎哀求了。
工作队长倒不知怎么说了,他们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面前这个庄稼老汉一样的大队支书,竟是这么磊落!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
但从此以后,福淳爷再不同意队长们带着粮油往外跑。全大队一年就有两三万斤粮油抛出去,他早就疼得咬牙了!他后悔、辛酸,感到自己对不起老少爷们。
福淳爷的思想越来越苦闷了。
他老是借酒浇愁,而且越来越贪杯了。
福淳爷一辈子爱喝酒,以往我每次回村,定为他捎一瓶原装酒来,陪他喝几盅。他没有钱,平日喝的都是七毛多钱一斤的红芋干酒,质量很差,性却很烈。他看我捎来好酒,老是沉着脸说那句话:“太贵了!”但他又很珍重,一次舍不得喝完。
当然,哪个小伙子娶媳妇,也没忘了请福淳爷喝喜酒,他也从不拒绝。上级曾为此批评他:“党员干部,怎么能随便到社员家里吃吃喝喝呢!”历次运动,工作队也都整他这一条,他老也不改。他说:“咋!党员干部就不是人?都是本家爷们,几番请不到,那叫廉洁?屁!那叫假斯文,装相!”福淳爷固执地认为,乡下不同于机关,其实机关也有人情交往。更何况我们村是个同姓家族呢。
福淳爷酒量其实有限,三两正好,半斤就要醉了。他可以一天不吃饭,不能一顿不喝酒。特别到了晚年,几乎爱酒成癖。他从来没打算忌过酒,怎么能忌得了呢?他的心情老是一天比一天沉重。
有一天晚上,我们爷俩在一起喝酒,他回忆往事,分外动感情。他说:“跟着党走,我是铁了心的。合作化那阵阻力大,庄稼人舍不得自己的地啊!我一家一户动员,熬烂眼、说破嘴,大伙终于同意了。咱‘曙光’社是全区第一个。……1958年,大伙出了大力,庄稼长得并不错。可是一平二调来了,丰产没有丰收。收红芋时用犁子犁,大半都扔到地里了。……那时我被拔了白旗,看着心疼,没法。秋后,全村扔了三百多亩地,种不种都一样,谁还愿意要地呢?昏了头!第二年我复了职,领着大伙度饥荒。三年困难,那是真难啊!树皮都剥了吃,全村还是饿死百十口人!……”福淳爷用袖口沾沾泪水,又说,“我没能救活他们,心里有愧,到死……我也不会心安。……到1965年,恢复得像点样子了,喏!又天下大乱。批判我,该批!我有错误,可是别打倒我啊!我还能干几年呢?来不及了……你看我这胳膊,”福淳爷说着捋开袖口,“尽是些筋筋皮皮了。我的肉、我的力气,快要完了啊!……”福淳爷喉头哽住了。他眼圈儿红红的,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干,重重地垂下头去。在飘忽的灯影下,我看到,他的稀疏的头发,已经灰白了。
我的心潮在一阵阵翻滚,啊啊,福淳爷不仅在倾诉内心的苦闷,也在计算着自己生命的进程!他是怎样被事业苦苦缠绕着的呀!
二十多年间,他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春天,是容易贪睡的时候,却是庄稼人播种的季节,辰光误不得。福淳爷总是早早爬起身,四处招呼人们上工。而到了冬天,又常常会有这样的情景:一夜北风,一夜大雪,到天明时,一切沉寂下来。冰天雪地把整座整座的村庄都冷凝了。这时,在雪光和寒星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来到村子中间的槐树旁。一颗铁铃悬在一根横枝下,用来摇铃的绳子已冻成一条冰绳,僵僵地垂下来。那人刚想伸手触摸绳子,可往四下里望了望,又缩回手,蹲在地上抽起烟来。那意思,好像这么一动,就会惊醒人们的晨梦。时候是早了一点,那么,再睡一会儿吧。
槐树底下的老人,被一件又大又重的黑棉袄紧裹着,烟袋锅一明一灭的,帮他驱赶着寒气。他是那样安静,那样耐心,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守候着熟睡的孙子。浓密的胡子上渐渐结出一层霜花,眉毛也白了。
终于,一只报晓的雄鸡首先叫起来,“喔——”不大会儿,村子的各个角落,都传来雄鸡嘹亮的啼鸣,老人忽地站起身,扯住冰绳,急促地摇起来:“当当当当!……”接下去不久,这里那里也响起了铃声。寒星摇落了,晨梦摇碎了,沉睡的村庄缓缓地苏醒过来。……
那第一个摇铃的人,多半都是福淳爷。
然而铃声的作用却越来越小了。有时要摇动三四遍,再挨门喊叫,那一扇扇紧闭的大门,才“吱呀——吱呀”地打开。社员上工以后,又老是慢慢腾腾地干活,干部在和不在大不一样。福淳爷曾多次向我说过:“庄稼人越来越懒了!不像单干时那么吃苦。”这使他感到恼火,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懒惰。可是为什么会懒了呢?他想不通,我也找不到原因,只能随着唏嘘一番。干部贪污、懒惰,他可以撤职,但对社员又能怎样呢?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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