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8418字
姑娘的心啊,被猛烈地震撼了!她一头扑在关二奶奶怀里,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善良的老人呀,你们把痛苦埋在心里,却这样宽厚地理解别人!秋萍忍不住哭出声来。关二爷老夫妻俩,眼圈儿也潮湿了。
稍微平静了一下,秋萍终于再一次坚决地表明:“娘,不!我不能走。这笔债还不上,回到家乡,我也会难受一辈子的!”
关二奶奶赶忙劝说:“别任性了,孩子,回去寻个中意的人家,也好过日子呀!”
秋萍哽咽道:“娘,我还小呢。事情已经这样,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当紧!你们就别劝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就让我当女儿伺奉你们几年吧!”她又转向关二爷哀求说,“爹,你们别赶我走呀!”
这话语如此情真意切,暖人心肺。两个老人止不住热泪滚滚了。在不太长的相处中,他们已看出秋萍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的话并不是随便说出来的。既然她执意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关二奶奶深情地抚摸着秋萍的头,流着泪说道:“萍儿,你一定要留下过几年,娘不赶你。从今晚起,你把铺盖搬我屋里来,娘……和你做伴,嗯?”
“嗯。”秋萍又把头扎在关二奶奶怀里,害羞而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她早就等着这一句话了。
三天以后,关二爷把准备将来做寿材的两棵老桑树卖了,拿出二百元,瞒着秋萍寄走了。秋萍知道后,着急地抱怨:“爹,你好糊涂,将来你们怎么办呢?”
关二爷爽朗地笑了:“嗨嗨!眼下兴火葬,哪还能用着这玩意儿!”
一场纠结的家庭危机,就这么烟不出火不冒地解决了。
秋萍暂时留下来过日子了。关二爷小小的院庭里,除了无所谓悲喜的大牛,大家的心情都是宁静的。上了岁数的人,许多事不能再操心了。两个老人把家中的一切支配大权,全部信任地交给了秋萍。
秋萍很会算计,用卖桑树剩下的钱,买了两只羊,让关二爷牵到古黄河滩上放养,买十几只鸡,交给关二奶奶喂。又去集上买了个半新的平板车,交给大牛拉上,干些粗重杂活。自己在队里劳动,回到家缝补洗浆,一天到晚,忙得旋风一样。里里外外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条。不要说关二爷老夫妇眉开眼笑,连邻居们也跟着喝彩。这个家庭,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一旦嫁接了新枝,又蓬蓬勃勃生长起来。
冬去春来,院子里那棵老杏树,已经是几度花开花落了。自从秋萍来了以后,孩子们再也不摘青杏吃了。这倒不是秋萍小气。她知道这里乡亲纯厚,院里有棵梨桃杏枣,谁也不指望它卖钱,都是孩子们打牙祭。但头一年春天,秋萍看到,孩子们常常摘了满满一口袋青杏,咬一口嫌酸,很快就用它打起仗来,扔得到处都是。她觉得太可惜了。于是把孩子们召集来,和颜悦色地说:“等水蜜杏熟透,姑姑摘了给你们吃,好吗?”“好——”孩子们很喜欢秋萍姑姑,立刻齐声答应。
果不食言。第二年杏熟了的时节,秋萍便选个闲时候,爬到老杏树上,向周围吆唤几声:“下杏啰——”这甜美的声音,立时传遍小小的村落。孩子们很快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那高兴劲,真如过节一般。老汉们提根烟袋,慢慢踱来,取乐助兴。有的妇女手里还拿着针线,也前来凑热闹。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关二爷便在杏树下铺上软苫,朝猴在树上的秋萍姑娘一抬手:“下杏!”那神色庄严而自豪,像在主持一个什么盛典。大人们都会心地笑了。嗬,关二爷心里骄傲着哪!说不上是为他的水蜜杏,还是为他的秋萍闺女!
秋萍一听令下,立即笑盈盈地抱住杏枝,轻轻摇晃起来,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腰肢,也随着一闪一闪的。熟透了的水蜜杏,像一颗颗灿烂的金球,从绿叶旁纷纷落下。孩子们雀跃着冲上去,帮助捡杏、聚堆,谁也不肯先吃一个。杏儿打在头上,不时引起一阵阵哄笑。树上,间或有几颗恋枝的杏挂在梢头,秋萍便用一根细棍轻轻敲落。然后悠然跳下,开始分杏。东家两面瓢,西家一簸箕,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有一份。每逢这时,院子里气氛便到了高潮,孩子们跳,大人们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秋萍自然成了中心人物。
秋萍给每家分过杏,一捋额前飘落的秀发,抬眼看见关二爷老夫妇,正和几个老年人挨肩坐在墙边闲话,忙捧起水蜜杏送上去,分给每人几颗,并催着他们说:“快吃吧,这几颗杏熟得透,保证不硌牙!”老人们高兴地笑起来,秋萍也咯咯地笑开了。她一转脸,看见大牛正贪馋地看着孩子们吃杏,忙回到老杏树下,把留下的半筐抱到大牛面前,羞涩而亲切地说:“大牛……哥,这都是你的,给!”
大牛接过去抱在怀里,立刻咧嘴笑了。
自从解除夫妻关系之后,秋萍就不再讨厌大牛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个不幸儿,而不幸的人是需要同情的。他伤害过自己,那是无意识的。明知这样,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大牛还没弄懂“媳妇”的含意,秋萍已变成了他的“妹妹”。对此,他没有痛苦,自然也没有计较。但日子长了,他知道这个“妹妹”疼他。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除了老人,秋萍总给他留出一点来。身上穿的衣服,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冷暖相宜。干活时,只要拉重车,秋萍总在后面帮着推。凶猛的野兽类都能驯化,何况人呢?大牛在秋萍面前,竟是服服帖帖。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妹妹”是那样温柔可亲,似乎一天也离不开她。
一年又一年过去,秋萍由一个瘦弱的少女,渐渐发育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周身透着青春的魅力,这又使大牛产生一种本能的欲望,常常呆呆地看她,但决不敢轻薄。那年关二爷重重的一烟袋,使他记住了,碰她是要挨打的!每逢这种时候,秋萍不仅不会生气,反而在心里叹息,唉,可怜的人儿,本来你是应该得到一切的呀!正是怀着这种怜悯,秋萍像疼亲哥哥一样疼他。这使两位老人大为感动,亲兄妹也不过如此吧。这么好的闺女,怎么能忍心把她困在这里呢?
可秋萍姑娘还债赎身的愿望,并不那么顺当。前几年,队里分配差,家里虽然精打细算,也只是勉强度日,积蓄就很困难了。她曾为此暗暗发愁。关二爷也急得不行,几次催她回去,她却是一句老话:“不帮家里还清债,我决不走!”
老人家没办法,只好省吃俭用,把卖羊毛、鸡蛋的钱都留存起来。秋萍想,决不能因为自己还债脱身,让老人过于艰苦了。做饭时,常常偷偷地打两个荷包蛋,盛到老人碗里。赶集上店,总忘不了给他们捎些可口的吃食。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这几年,秋萍年年包种四亩棉花,除去工本,一年就收入五六百块。三年下来,债务一一还清,还有了结余。
不管愿意不愿意,分别的日子还是到了。原来宁静安谧的院落,再一次掀起了感情的波涛。两位老人把泪水咽在肚里,悄悄为秋萍打点行装。
村里人都知道,秋萍终于要走了。一天到晚,不断有人来看望。连孩子们的脸色都是阴沉的。他们倚在门框上,或牵着大人的衣角,什么话都不说,却一个个噙着泪水。
然而,又有谁能比秋萍心里更痛苦呢?在还清债务的一刹那,她确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自己终于和别人平等了,似乎也不欠关二爷家什么了。
但几乎在同时,心头又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像那年离家时一样。不,比那时还要沉重。
其实,这种心绪是随着债务的减轻,一点一点增生的。只不过那时没有如此清晰。现在,当她行将离别,认真清理自己的心灵时,才猛然发现,在那里沉积的,是对关二爷一家的留恋之情。这胶质一般的情思,已把自己和关二爷一家凝结为一体。强行拆开,必然是双方精神上的撕裂!
秋萍自然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多么重要。如果抬腿走了,谁来伺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百年之后,谁去照顾大牛哥的衣食?在这个家庭里,自己虽然没有得到爱情,却实际肩负着神圣的职责啊!……
人人都在翻肠搅肚,唯有大牛无动于衷。他并不知道家庭遇到新的危机,只对这几天人来人往略显惊奇。但也只是看几眼,仍旧干他的活。一趟又一趟地拉土,为猪羊换圈,忙得满头大汗。在人们的感觉里,大牛的病比秋萍没来之前,好像轻了许多。
……夜深了。秋萍睡不着,披衣走出屋门。外面风清月朗。修缮不久的屋顶上,洒着一层淡淡的清辉。新打的平车靠在墙上,车轱辘静静地候在旁边……
“哼……”
“咩……”
圈里的猪羊听到动静,有点骚动。秋萍轻轻走过去,圈里立刻安静下来。土墙下的蟋蟀,乘机“蝈儿蝈儿”地叫起来。不知是耐不得秋夜的寒气,还是在表达什么情思。
“沙——啦,沙——啦……”什么声音这样浑厚、深沉?啊,是老杏树。它在献出又一茬果实之后,残枝败叶也随之脱落了。但这决不是生命的枯竭。此时,它正在夜风中摇晃着枝影,发出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亲切,引人遐思。这里有她的心血,她的汗水。秋萍姑娘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眼角湿润了。八年来的生活,在脑际一幕幕闪过,闪过。她忽然意识到,多年来的痛苦、牺牲、劳作……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在追求,在创造吗?是的,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也不朦胧。酸、咸、苦、辣、甜,那感受多么具体。啊,姑娘欣然领悟,美好的生活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呀!
走——还往哪儿去?幸福的日子,美满的婚姻,可以像树叶那样轻轻巧巧地捡到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有这么好的土地,这么好的人们,这么好的生活开端,难道会没有爱情吗!
秋萍心里一阵轻松。她感到,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在面前清晰起来了。……
第二天,秋萍起程了。临走时,她告诉关二爷夫妇和乡亲们,自己回老家看看,等明年春天,她还回来,而且再也不走了。关二爷老夫妇将信将疑,含着泪送出门外,眼见秋萍越走越远,终于在视野中消失了。
秋天,冬天,很快过去了。
村里人看到,在秋萍走时的那条路口上,大牛几乎天天都在那里转悠,好像在寻找什么。
这一年的春节,村里也没有往常那样热闹。转眼间花开花落,关二爷院子里那棵老杏树,又是杏儿青青了。
秋萍还没有回来。
她还会回来吗?大人们摇头的多起来。但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动摇的:会!秋萍姑姑一定会回来的。不然,水蜜杏熟了的时候,谁来为他们分呢?
《上海文学》198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