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7964字
这一天,秋萍下地干活回来,和一群姑娘媳妇说着闲话儿。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暂时忘却苦恼,稍稍欢愉一点。正在这时,大牛不知从哪里冲了上来,一下搂住秋萍,一边撕着她的衣服,一边说些乌七八糟的话,那嘴里还含着糖块。显然,不知又是哪个捣蛋鬼挑唆他这样干的。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忍不住嬉笑起来,有的姑娘羞得捂上了脸。
秋萍又气又窘,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霎时间羞成一朵红霞。可她怎么也挣不开,什么也喊不出,只是拼命护住衣服,但上身的褂子还是被大牛撕开来了,露出雪白的胸脯。秋萍忍不住哭了。正在嬉笑的姑娘媳妇们,也张皇失措起来,开始感到这样会闹出乱子的。恰在这时,关二爷赶到了,一看儿子做出这等事来,气得胡子直抖,拔出烟袋,重重地敲在大牛头上,历声喝斥:“畜生!放手!”大牛头上立刻暴出一个肉丘。他疼得咧着嘴松了手,惶惑地看着关二爷,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秋萍双手掩面,踉跄着奔回家,一头扎在床上,哭得周身颤动,一种难以名状的屈辱感,完全占据了心头!这时,她才明确地意识到,为了母亲和哥哥,自己一生将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这样的夫妻生活怎么过啊!
第二天一觉醒来,她眼皮红肿了,两眼滞呆,显得神不守舍。于是,有人提醒关二爷老两口:“这孩子心神不定,可要提防着她逃走呢!”
两位老人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完全可能的!说实在话,他们在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感到儿子配不上人家,一方面又舍不得她走。人到暮年,总希望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自己不能动弹了,谁来伺奉?虽说有政府和乡亲,可诸般生活琐事,没个知冷知热的亲人,总不能那样周全,再说,自己一旦离开人世,大牛托谁照应?为这桩婚事,又借了那么大一笔债,如果秋萍真的走了,落个人财两空,这打击真是难以承受呀!
千般思绪,万般忧愁,使关二爷老两口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秋萍走掉。可是,监视着她吗?不,那会伤了姑娘的心。应当更加疼爱她,体贴她,百样事儿顺着她。关二奶奶近七十岁的人了,忽然对年轻妇女的穿戴注意起来,什么样的衣服好看,怎么打扮入时,她都细心研究。于是,邻家姑娘媳妇有的,秋萍很快也有了,人家没有的,秋萍也有了。这些衣服都是关二奶奶瞒着秋萍借钱买下的。
寻常,秋萍做饭菜,喜欢像在家乡一样,里面放点辣椒。谁知关二爷一辈子最见不得辣,一吃秋萍做的菜,就辣得一脸大汗,嘴里还不停地打呃逆。但他却总是做出很贪吃的样子,一边吃,一边称赞:“好吃!呃!——我就是——呃!爱吃辣!”
这一切,聪明的秋萍姑娘,自然觉察到了。无疑的,这使她的感情世界进一步复杂化了。
秋萍并不像有些外来的女人,她们懂得自身的价值。你家花了大钱吗?那是你们需要我,这正是自己的尊贵之处。但纯洁的秋萍姑娘,恰恰是这一点,使她感到自己在人格上低人一等。什么“彩礼”?实质和卖身没有两样!在她看来,这正是自己的耻辱。她需要平等的人格,渴望美满的婚姻。可眼下的处境,和当初对外部世界的幻想,相距何其远啊!美好的生活,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这样虚无缥缈!莫不是命运在捉弄人吗?——不,这位受过中等教育的姑娘,并不相信命运。她还保持着生活的锐气,而且益发强烈了!秋萍暗暗下了决心,要挣脱这桩畸形婚姻的束缚,继续去寻求美好的生活。她不信中国之大,会没有一个理想的地方!
那么——逃走?像她这样外地来的女孩子中,有人已这样做了。她也想到过,但却否定了。这倒不是怕有人监视,关二爷老两口并没有提防,想逃,随时都有机会。实在说,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提防,秋萍才不忍这么做。
秋萍的心像泉水一样纯净。她知道,为了她,关二爷老夫妇花了那么多钱,又那样怕自己走,这在感情上也许是自私的,可这种狭隘的意识,却并不是他们所独有的。从山区到平原,几千年封建意识的惯性心理,还普遍残存着。当初自己离家远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一笔钱,不也希望能帮哥哥成个家吗?如果用这笔钱为哥哥娶一个女人,这样的婚姻又有几多爱情可言呢?啊,多么冷酷。然而这冷酷的婚姻,又实在不能让某一家去承担罪责啊!可这两位老人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怀着歉疚和赎罪一般的心理,那样终日赔着小心。自己有什么权利,再去践踏这种感情呢?
想到这些,秋萍反而感到,这一双老人在狭隘的意识里,又何尝不含着几分可怜!唉,人哪,干吗是有感情的动物,不然会省去多少烦恼!
可是,留下来又怎么过呢?大牛——她一想到大牛,头便轰的一下,那天撕她衣服时的那种可怕景象又一次显现出来。不!不能留下来,自己年纪轻轻,决不能这么打发了一生!
终于有一天傍晚,秋萍向两位老人抖出了自己的心迹。当时,关二爷正蹲在床前抽烟,一听秋萍说要走,猛地从嘴里抽出烟袋,大张着嘴,关二奶奶一下子碰翻了针线筐。他们全惊呆了,既悲哀于自己的一切努力,没能留住姑娘的心,又惊异于她的坦率,以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可怜而困惑地看着秋萍。秋萍瞄了老人们一眼,也低下了头,心里酸酸的。她继续说:“请二老放心,我不会偷着走的,让你们人财两空。我要帮你们还债,啥时还清人家的债,我……啥时候走。”
关二爷老两口睁大浑浊的眼睛,更加不能理解了。这——能相信吗?外村偷偷逃走的女人有过,有的还挟裹一空,哪有秋萍这么事先声明,而又说要还清债再走的呢?
秋萍看两个老人不说话,心里很难过,只好悄悄地回自己屋里去了。两个老人心乱如麻,一夜没有睡好觉。
可巧,事过没有几天,关二奶奶正在家里拾掇家务,一阵自行车铃声到了门前。她抬头一看,是邮递员,正在诧异,邮递员高声问道:“大娘,你们家有叫秋萍的吗?”关二奶奶一愣,忙说:“有,有!”说着,迎了出来。邮递员笑着递给她一封信,说:“大娘,请你老转交她,这上面写着秋萍亲拆呢。”关二奶奶心里怦然一跳,擦了擦手,用双手接过,邮递员骑上车一阵风似的走了。关二奶奶稍一迟疑,看看周围没有人,就赶紧回到屋里,先把信放在抽屉里,可想了想,又拿出来,掀开床上的铺席,压在底下,心里跳个不停。不知怎么的这封信使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大会儿,关二爷和秋萍、大牛先后下工回来了。关二奶奶未露声色,直到傍晚吃过饭,才悄悄把老头子拉进屋,压低了嗓子说:“秋萍家来信啦!”
关二爷立刻神经质似的问,“在哪儿?”
关二奶奶往外看了看,关上门,然后取出那封信来,关二爷拿在手里,一时无语。他摸了摸,又放下,放下,又小心地拿起来。仿佛那是一颗定时炸弹。两个老人神情紧张,不安地猜测起来。这封信里写着什么呢?该不是约定日期,让秋萍逃走吧?看来——是,一定是!这使他们更加相信了那天的估计,秋萍在和他们耍小心眼儿,背后却在预谋逃走!
—封薄薄的书信,竟有如此千钧之力,老人的心碎了!他们忽然感到,往后的日子像面前的油灯一样孤独,黯淡。一夜之间,好像又衰老了十岁。他们好悔呀,悔不该当初办了这件错事!
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灾难没有到来之前,人是忧心如焚。而一旦真的来了,在经历过短暂的惶恐之后,反而会平静下来。关二爷老夫妇经过一天一夜的精神熬煎,终于释然了。第二天中午,关二爷坐在床前,抽着烟,向老伴说:“留住人,留不住心。咱大牛配不上人家,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她要走,就放她走吧。钱,咱慢慢儿还。你说呢?”关二奶奶提起袖口,擦擦眼角上的泪,重复着说:“嗯,咱不耽误人家孩子。要走,就让她早走。钱,咱慢慢儿还。”
信,从数千里之外来的那封信,两位老人在隐匿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交给了秋萍。当关二爷递给她时,那只枯树般的老手,竟嗦嗦直抖:“孩子,你的……信。”
秋萍正在那棵老杏树下打扫羊圈,当时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欣喜地接过,当即拆看起来。两位老人在一旁敛声屏气诚惶诚恐,像两个等待判决的犯人。可是,他们却奇怪地发现秋萍的表情,由开始的兴奋,渐渐变成气恼。到后来,干脆把信撕得粉碎,甩在地上,边哭边跑地回屋里去了,哭得是那样伤心,痛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她母亲病得……可干吗要生气呢?关二奶奶踮起小脚追到屋里问,秋萍却只是哭,什么也不说。关二爷急忙返回杏树底下,看了看地面上白蝴蝶似的一层纸片,赶忙蹲下去,一片片地捡起来,拿到邻家去了。关二爷不识字,邻家一个姑娘把碎纸片一点点拼起来,终于弄清了。原来是秋萍的爹又来信要钱,说是拿走的一千元彩礼,给她母亲看病花去一部分,剩下的给她哥娶媳妇,还差三百多元,让秋萍再想办法寄一些去。
至此,关二爷老两口已有些明白,忙回家向秋萍说,“家里要钱,咱操办就是。孩子,你不要为难!”
秋萍抬起泪眼,气愤愤地说:“上次一千元的债还没还,又要钱,他们为啥就不想想……女儿怎么做人!再说,你们二老都这么大岁数了,日子也难哪,往哪里去弄钱?这不是逼人吗!”
关二爷夫妇俩顿时被深深感动了!多么清白的人格,多么善良的心地!他们忽然惭愧起来,那天怎么还怀疑秋萍的表白呢!看来,这孩子是真的要帮他们还债了。可是——唉,债务算什么!感情、体贴是比金钱贵重千百倍的东西。人家姑娘有这份心就够了,决不能因此再拖累它!
关二爷看着秋萍,又真切而同情地说:“孩子,别抱怨你爹了,他不也是难吗?我多少再操办一点钱,你带上,要走……就快走吧!回到家也是个帮手哇。”
霎时,秋萍眼睛里放出异彩,惊奇地看着两位老人。关二奶奶也上前劝道:“萍儿啦,你别牵挂这里,借的钱都是亲邻凑的,没有谁来逼债。往下日子好转了,俺慢慢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