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9410字
那时小三子已经十五六岁,像个姑娘的身子了,她的圆圆的臀结实而富弹性,她的细细的腰腹如绸缎那样光洁,她的一对小乳盈肥可人。他的手感告诉他小三子就在他怀里,他感到恐惧而新鲜,心里已被这小妖诱得翻江倒海。但他不愿意说破,说破了会极为尴尬。他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渐渐搂紧了她,并把手伸向该伸的地方。他感到小三子的气息那么清幽,像一朵含香的花蕾。小三子在他怀里蛇一样扭动,喘气声越来越粗。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可怕,渐渐把她弄疼了。她忽然意识到这游戏只能到此为止,伸手在他胳肢窝挠了一下,又泥鳅一样滑到被窝那头去。天明起床,两人都装得若无其事。好像夜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小三子早早吃点饭要回去,说家里忙,要赶回家拾棉花呢。回家几天,心神不宁。隔几天再去,又做这游戏。却始终不让二姐夫动真的。她觉得有点对不住二姐,更主要的是害怕。但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她觉得黑夜中那个神秘的世界既好玩,又刺激。
根生隐蔽在一簇树丛中,看着自己的院落,仇恨在嗖嗖往上蹿。他似乎已看到乔吉被他用棍子砸碎了脑袋。乔吉的身子扭了扭,便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杀了人啦,为全村人出了一口恶气,我根生成了众人咂舌的英雄,天明就会传遍全村。说不定被公安局逮去。不对不对,不能让他们逮。应当提着那条带血的棍子去投案,那才气派。一路上碰上熟人就笑笑,说:“乔吉让我杀了。”要说得轻松,而且一定要面带微笑,这是很当紧的。
他决定这么干了。
从哪里翻墙过去呢,根生想了想,好像哪里都不好翻墙。这个院落是他一手经营的,因为靠近野外,院墙垒得特别高大,墙上还栽了很多玻璃碴子铁蒺藜什么的,要进去不那么容易。而且即使进了院子,还是无法进屋子。屋门内闩是他精心设计的,闩槽有暗沟,闩上门从外头拨不开。硬砸门更不可能。门是榆木做的,特别厚重。即使用斧头劈,没个三五十斧头也劈不开。那么大动静还不惊醒他?根生搓搓手,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忽然想到用火烧,对,用火烧!一把火点了这个院落,把乔吉烧死里头,什么痕迹也不留,那才解恨呢。根生摸出火柴,从树丛里摸一把干枝叶,只几步就蹿到院后。乔吉肯定住在堂屋里。堂屋上苫的草全是麦秸,点把火扔上去眨眼就会大火熊熊,扑都扑不灭的。根生半跪在地上,抽火柴就要擦划时,手忽然抖了。这把火烧死乔吉是没问题的,但自己的院落不也烧成灰烬了吗?根生实在舍不得。虽说现时一切都归公了,但庄稼人哪个不盼着有一天重新归来。大伙都在私下里说这日子不会长久。乔吉说要盖大楼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压根就没人信过。根生还不想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院落,多少辈人都住在这里,他不能把它毁了。
根生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河湾的。他重新回到黄坝菊家的院子时,背上背了一大捆花生。几百亩花生从秋天刨下就垛在田里,乔吉不让人摘。开始是顾不上,后来是怕大伙吃。如果现在让大伙去摘花生,肯定不会剩下什么,人们实在是太饿了。但那几垛巨大的花生垛,看出来在日渐缩小。尽管有巡逻队,还是挡不住人们你偷一捆我偷一捆。曾有不少人被当场捉住,也有被巡逻队从家里翻出来,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没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这些天巡逻队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卖力了,不知吃饱了去哪里睡觉。根生去偷花生的时候,没见巡逻队的影,只见到另一个花生垛前有两个黑影也在偷花生,开始双方都住了手贴地不动。但相持一阵子之后才发现大家都是来偷花生的,于是互不干涉,背起一捆花生各走各的路。
根生背得气喘吁吁,用脚踹开门,忽然发现菊站在院子里。根生吓一跳,生怕菊会叫起来。但菊没说什么,反上前搭把手,帮根生把花生卸到庵棚里。菊说你太胆大了。根生用手背往脸上抹一把汗,说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偷白不偷。菊说你打算怎么办,根生说还能怎么办,我们边摘边吃呗。我真是饿坏了,你不饿?菊说咋不饿,就是心里直打鼓。根生说别打鼓了,快坐下吃吧。两人就坐下剥花生吃,菊说你把门闩上没有,根生说我忘了,你等着,起身出庵棚,到大门后正要闩门时,忽然听到院外的路上杂沓的脚步声。忙从门缝里往外瞅,一道手电光晃过来又晃过去,根生心里一紧,伸手摸住顶门棍。再看时,巡逻队已经走了,看来他们并没发现什么,不过是例行公事。等巡逻队走远了,根生才悄悄把门闩好,又用顶门棍顶上,这才返回庵棚。他没敢给菊说看见巡逻队的事,怕她害怕。现在他有了一种自豪感,他可以为菊做点什么并被她接受了。最起码是和菊平等了。
菊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一直在不停地吃,花生还带着风干的泥土,但顾不上了。根生边剥着吃,边偷眼瞅菊,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没敢点灯,外头月牙儿一点淡光照进来。两人坐得很近。根生能闻到菊的气息,他还没和菊挨得这么近过。菊说,根生下回别偷了,就这一回,好吗?根生说怕啥都在偷,今夜我就碰上两个。菊说我不信。根生说菊,你这人太实心眼,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菊心里一热,好一阵没说话。她真的搞不清怎么对怎么错了。乔吉错了吗?可乔吉干的是公家事。人家是干部,上级都支持他,而且到处都这么干,你能说他错吗?根生错?可根生说的都是实情。菊无法判断,心里乱得很。菊丢下花生秧,说根生你吃吧我要睡了,我觉得身上发热难受。根生说你睡吧,我把花生摘好,分给几个老人都吃点。菊离开庵棚时又说,别忘了把花生秧子烧了,别让人搜出来。根生说你放心菊。菊说你该叫我姑。根生说我就想叫你菊,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菊似乎感到一点什么,但菊不会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就转过头走了。
乔吉到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时有点不对劲,不像以前那么神气了。接着就有了种种传闻,说食堂要解散,各家的房子还给各家。但传了一些日子没有动静,倒是从外头运来一些大米白菜,据说是从江南调来的。没谁多追究。这没什么意义。
食堂还在开伙。
深翻土地一天也没歇工。
乔吉好多天没叫女人去吃羊肉了。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些力不从心。几乎一个冬天,他发现自己的努力没任何结果,居然没一个女人怀孕。这叫他十分沮丧和恼火。他知道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恶狠狠地看他的笑话。你乔吉不是很厉害吗?你乔吉想和哪个女人睡就和哪个女人睡,可你是个无用的男人,你操个孩子出来让大伙瞧瞧。当然没人这么说。但乔吉从人们的沉默中能感受到无言的愤怒和鄙视。没一个男人正眼瞧他。以前他一直以为是怕他,现在他感到是不屑一顾。连女人在床上时也没人正眼看过他一眼。所有的人都像看小丑一样看他手忙脚乱。
乔吉不甘心。
乔吉需要成就感。
菊被乔吉挑中帮后腰照料那几百头羊,是根生被派去江南运大米和白菜之后。这完全是一种巧合。上级说每个村都要抽两个人去县里集中,然后一块去江南筹集粮食。根生和另一个年龄稍长的人就被派去了。这当然是一个美差,起码可以不干活并且天天有饭吃了。人人都想争着去的,并不是乔吉有意要把根生支派走好打菊的主意。天地良心,乔吉根本不知道根生在偷偷喜欢菊的事。
后腰脾气越来越大。后腰对乔吉说见天死几头羊,还有不少要下羔,我忙不过来,你还是赶紧把羊还给各家。乔吉说你又反动了,这是上级指示。后腰说你别吓唬我,我胆小。乔吉就笑了,说后腰你别不识相,我对你算够朋友了。后腰说我不欠你什么,你别给我卖情,你让别人来放羊吧,我去挖地。乔吉皱皱眉,说咱俩别抬杠了,这样吧,我给你派个帮手来。
第二天菊来河湾向后腰报到时,后腰吃一惊,说菊你咋来啦?菊不太明白他的话,说让我来帮你。后腰没再说什么。
根据后腰的分派,菊只管照管那些小羊羔和生过羊羔的母羊。其余粗重杂活,大群羊赶出赶进都是后腰自己干,连母羊生羔都由他来张罗。这活儿太脏,而且让个姑娘家弄这事有些那个。但菊是个实心眼,有空闲就帮后腰赶羊出圈,一点也不怕累不怕脏。在她看来,这比挖地轻闲多了。有时母羊生羔,菊也跟着搭把手,并不觉得害羞,这有什么呢?这当然没什么。后腰叹口气,心想这姑娘还混沌未开的样子,别看这么大个头。由她去吧。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我算个什么人呢?操闲心。
后腰还是每天宰一头羊,晚上煮一锅肉。不用后腰操心,乔吉自会把肉打发掉。光是一帮巡逻队员就足可吃一头整羊了。乔吉倒是有些日子没喊女人了,每晚只管自己吃饱了,抹嘴就去睡觉。后腰想这小子立地成佛了。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菊已气色大变。姑娘是一畦菜,浇浇水就水灵灵的。菊不那么累了,且每天都能吃上饱饭,面色红扑扑的,干起活来像个小子。她似乎没有任何戒备和防范,更没有什么忐忑。干完活就睡觉。菊睡在后腰隔壁的一座小院里,和后腰住的院有小门通连,原是一家人分开住的。大院住年轻人,小院住一双老人。现在菊和一群带羊羔的母羊住一起。住在小院,菊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刚从冰天雪地累得半死饿得半死的人群中脱离出来,好像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安静、温暖,还有足够吃的东西,多么好。菊本来胆子很小,但现在有这么多弱小的羊羔在身边,菊就不感到孤独,且生出要保护它们的欲望。她为那些羊羔和母羊铺上柔软的草,把圈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忙就是半夜。一头羊羔刚生下来不久母羊就死了,菊把它放进自己的被窝,用自己的身体为它取暖。没人让这么做。后腰嘲笑她说,你真憨,管它呢死就死了。菊很吃惊,咦,咋能不管呢,乔吉让我来就是帮你管的哎。后腰叹口气,心想这姑娘真是个实心眼,傻得透气了。
菊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很感激乔吉让她到这里来。
当某一天夜里,乔吉钻进她的被窝时,也就说了一句,菊你真能干。
菊哆嗦着缩成一团,却没有喊。
春节过后,菊的肚子已经显形了。
那时食堂早已解散,各家也都回各家去住了。乔吉也被撤职。根生把菊带到江南去了,定居在一个偏远的渔村。临走时,根生找到乔吉,当街揪住他的衣领,甩了一个大嘴巴子,说,乔吉你等着,有一天我会回来杀了你!那时围观的人很多,后腰也在一旁。后腰是从他的肉铺子里闻讯赶来的,手里提一把刀。他很想根生抢过那把刀去,很多人都想根生抢过那把刀去把乔吉捅了。但根生没看见。
菊在江南那个偏远的小渔村生下一个男孩。这也是黄坝村的女人在之后的三年间生出的唯一的孩子。她和根生相濡以沫,生活得很好。根生一直没忘了回故乡去把乔吉捅了。他不能不想起他。因为他们身边有个乔吉的儿子。根生一看见那孩子就想到乔吉。但根生太忙,日子竟一年年拖下来。他想也许乔吉早被人杀过了,因为想杀他的人不是他一个。这么想着,心里就好过一些。而且那孩子一年年长大,根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身世。
三十年后的一天,根生终于耐不住思乡的煎熬回到故乡。他想趁还走得动的时候给早已过世的母亲上上坟。结果他吃惊地发现乔吉居然还活着。只是他已经疯了。住在野地里的一个茅草庵里,蓬头垢面,像个野人样吃生食喝冷水。根生站到他面前时,他一点也不认得,而且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摆弄一根绳子。那根绳子有几尺长,是用布条结起来的,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绳子正像他的胡子一样乱糟糟的,有几处是重新结上的。
乔吉老了。根生想。根生摸摸自己的胡子,长长地叹一口气。临离开他时,根生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丢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花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金潮》1994年2期
《月报》1994年7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