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夏日(2)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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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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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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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72字

你算个什么人?你说让我换我就换?偏不换。其实她从第三天就想换了。这条裙子已穿了十多天,都有味了。往常从来没隔这么久不换洗衣裳的,韩玲虽说一向朴素随意,但总是干干净净。可是换了裙子,杨川又该认为是听了他的意见。韩玲心里别扭极了,好多天都是寒着脸,看见杨川也不理他。奇怪的是杨川也不说什么,他明明看见韩玲还穿着那条浅灰裙子,却装作没看见,低了头走开。这叫韩玲有了胜利的感觉,你小子到底闭嘴了。


那天晚上,韩玲在家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洗了很长时间,连丈夫都有些纳闷了,丢下书敲敲卫生间的门,大声喊:“没事吧?”这时韩玲已经洗好了,正擦去镜子上的雾气欣赏自己的胴体,她发现自己的皮肤仍然细腻而富有弹性,心里就很高兴,真是不错。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自己的身子,这么多年好像都把它忘了。这时丈夫一阵敲门,把她吓一跳,生气说:“这就好了,你嚷什么!”赶紧穿好衣服打开门,一脸湿漉漉的光鲜,只是有点慌张。


晚上睡到床上,韩玲一直在想明天穿什么衣服。平心而论,杨川说得有道理,皮肤白的人黑白裙子都合适,俏丽而端庄。可她对杨川有一种逆反心理,按他说的穿了,又让他得意。想一阵子心里又烦,这算个什么事,穿衣吃饭,随随便便,心思还是应当放在工作上。社科院的夫子们是宝贝,有的还是国宝级的宝贝人物,事前领导就交代,做好后勤,做好服务工作,让他们多出成果。明天要和老院长商量商量,如何把气氛搞得活跃一点。


天明上班,韩玲随便穿一条浅咖啡色长裤,一件黑底白碎花衬衫,走进大院就有些后悔,怕碰上杨川又让他说什么,幸好没见杨川的影子,便快步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稳定一下情绪,心里仍有些忐忑,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后来韩玲到了老院长办公室,两人商量决定先把两室搞起来,一是棋牌室,一是乒乓球室,休息时间可以打打牌下下棋,也可以打打乒乓球。乒乓球属中等运动量,不大不小。大家工作时间原也不定的,累了就可以娱乐一下。院里有几大间空房,说办就办,仅两天时间就一切筹备齐了。


这两天忙碌,韩玲几次见到杨川。是杨川看到搞两室主动来帮忙的,乒乓球台就是他跟着亲自去买的,一副兴高釆烈的样子,对韩玲的衣服也没再说什么。韩玲就很高兴,心想这家伙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安好乒乓球台,杨川自然是第一个来打球的,和一个中年学者对阵,围了一大群人看,大家都很开心,说院里办了一件大好事。此后每到休息时间,就有不少人来两室活动,老夫子们似乎都年轻了几岁。


这天是发工资的日子,院里人到得特别齐。平时夫子们并不要求坐班,可以坐班,也可以不坐班,在家做学问也是一样的。但发工资这天一般都来。大家领过工资,不少人进了两室,打牌下棋打乒乓球,都玩得非常开心。韩玲也上阵陪着打了一阵子球,虽有空调,还是有些汗津津的。就回到办公室,关好房门洗擦了一下。这时有人敲门,韩玲走过去打开,见是杨川,就一愣,说:“你有什么事?”杨川手里提个袋子,神神秘秘掩上门,说:“给你买了几件衣服,看看合适不?”


韩玲脸一红,说:“谁让你买衣服的?你怎么这样!”就很生气。韩玲当干部也多年了,确实没收过人家礼物的,何况一个年轻男人给买的什么衣服。


杨川径自往里走,说:“你穿的衣服叫人看了难受,不能穿好一点吗?”


韩玲说:“你出去!送礼是要挨批评的。”


杨川把一袋衣服往韩玲办公桌上一放,笑嘻嘻说:“我不是给你送礼,我从小到大就没给人送过礼。”


韩玲一脸生气:“那好,就赶快拿走吧!”


杨川说:“我是替你代买的,你要付钱。”


韩玲说:“我又没让你代买,衣服我不要,也不会付钱给你!”


杨川说:“不付钱不行。”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往韩玲桌上一放。韩玲不明白,很严厉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快把衣服和钱拿走!”


杨川仍是笑嘻嘻的,说:“韩书记,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脸上红扑扑的。女人嘛,就得脸红。从来不脸红的女人不可爱。”说着就往外走。


韩玲气极,冲出去拉住他,压低了声音却有些发抖:“你太不像话!快……把这些东西拿走!”


杨川转回身,仍笑着,说:“韩书记,别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了不好。”韩玲火烫似的赶紧松手,却想扇他一个耳光,转身抱起衣袋抓起钱就往他怀里塞,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杨川推拒着,说:“韩书记你误会了。实话说吧,这些衣服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这些钱是你的工资,我刚才替你领的,已经把买衣服的钱扣下了,十块钱的跑腿费也扣下了,我不能白跑路是不是?这剩下的工资你点点,够不够数。别生那么大气,改变一下你的形象,会更可爱。”说完挣开韩玲的手,拉开门走了。


韩玲怕人看见她的狼狈相,赶紧过去把门踹上,抱着衣袋和钱往桌子上一摔,泪水就流出来了。这人简直和街上的痞子没两样,硬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这么多年遇到的事情多啦,却没碰到过这样叫她窝火叫她委屈叫她难堪的事,这算个什么事啊?再去追上送还他,显然不可能,他不会要的。自己干脆留下穿?这更不可能。我怎么能穿他买的衣服呢?虽然他已经扣了钱。他居然自作主张扣了我的工资!这不仅是个自信的家伙,而且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


这时有人敲门,韩玲赶紧把衣服和钱藏进柜子里,顺手拿起湿毛巾擦擦脸,她知道眼角挂着泪水。走过去打开门,又是杨川!


韩玲想重新关门已来不及,杨川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把头伸进来,说:“韩玲,你很讨厌我是不是?我明天就打请调报告,不过你会后悔的。”


他叫我什么?韩玲!再发展下去,说不定要叫玲玲了。韩玲脸涨得绯红,张嘴想说点什么,杨川已经走了。


后半天,韩玲在办公室走来走去,烦躁不安,像屋里放了定时炸弹,想去给老院长说说,又觉不妥,别人当然更不好说。她盯着放衣服的柜子,觉得恶心透顶。看来这件事只能缓下来处理了。


没想到第二天杨川真的打了请调报告,是给老院长的。老院长觉得突兀,来找韩玲。韩玲也觉不可思议,说走就走,就是因为买衣服的事吗?老院长不知底里,叹口气说,他以前也说过要走的,省里一家文学杂志社要他,我没放,觉得是个人才,放了可惜。看来他不安心,要走就让他走吧。韩玲不便多说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别扭。杨川能调走当然好,再往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就点头同意了,心里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隔些日子,杨川真的调走了。


韩玲渐渐有些不安。那天杨川来辞行,仍然笑嘻嘻的,说韩书记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要嘱咐的,这次保证洗耳恭听。杨川这么说,倒让韩玲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一笑,说你别客气,你看我刚来你就走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那天也怪我不冷静,应当谢谢你才对的。杨川摇摇手苦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的确不好,主观意识太强,看到不顺眼的事就想去改变它。你别疑心,这次咱们不说衣服的事了,那些衣服你要实在看不中,再退还我。咱不说衣服的事了。我所以要求调走,完全是工作的原因。你知道社科院的夫子们没人搞当代文学。韩玲插嘴说你干吗不搞古典文学研究呢?听说你功底很好的。你看夫子们出了那么多书,都是成果呢。杨川说那些成果我宁愿不要。搞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研究的确容易出成果,可我认为那是一潭死水,大多是有定论的东西,研究来研究去,不过是修修补补,没意思。


而当代文学却是一条流动的大河,是活水,虽然泥沙俱下,却正是需要识别的眼光,在千百件作品中,你发现了一部好作品,在成千上万作者中,你发现了一个作家,那才真正有意思,那才真叫成果。而在这之前,那部作品没人注意,那个作者只是个无名小卒,沙里淘金,快活不快活?快活得发抖啊!夫子们看不上这样的工作,也不大看得起当代文学,这没道理的。说重一点,是懒惰,是胆小,是不思进取,是平庸乃至庸俗!《诗经》、司马迁、李白、辛弃疾、李后主、曹雪芹、鲁迅、茅盾,还需要你再去发现一次吗?杨川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得激动起来。韩玲几乎是大吃一惊,这样的观点在她是闻所未闻的,原来以为这是个没有思想只知瞎凑热闹的家伙,甚至认为他是个小痞子,却没想到他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的。他哪里是在文坛上凑热闹啊,分明是一位极有头脑极有抱负的青年理论家!


韩玲也激动了,握住他的手说:“杨川,你别走了,还留在社科院!我给你提供最好的研究条件,好吗?”她的目光是那么恳切。


杨川慢慢抽回手,摇摇头,说我还是走吧。社科院太沉闷,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来个年轻人,又是个漂亮的女性,我真高兴啊。可惜她是个领导,官声官气暮气沉沉。我原希望看到一些亮色的,可是人家就是不领情。


韩玲看他越说越阴阳怪气,笑起来,说我明天就换你买的衣裙还不行吗?


真的?


真的。


不生气啦?


不生气啦!


夏日多好啊,夏日是女人的季节。杨川哲人似的感叹,幽幽地看着韩玲。


韩玲的脸红了,透出女性的柔媚,说杨川你别酸了好不好?


杨川站起身,笑道:“我真有点后悔调走了。”


第二天,韩玲果然换了那套衣裙,感觉好极了。上身是一件丝绸的衬衫,下身是一件白色的百褶长裙,走起来飘飘荡荡,似在乘风走路。她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可是当她兴冲冲走进社科院时,却没看到杨川的影子。问老院长,老院长说杨川到那家杂志社报到去了。


杨川还是调走了。


《时代文学》199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