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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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中下游地区,人门居住特点和江南有很大不同。
江南农村,除了大的集镇,难得看到一个像样的村庄。人们好像已经摆脱了某种束缚,居住自由得很。三两户依傍河边,烟柳画桥,绿水扁舟,给人以纤巧、细腻,流畅的感觉,仿佛在齐白石一幅名画“十里蛙声出山泉”那样的意境里,出现几位浣纱少女,高高地挽起袖口,赤着脚丫,裸露出白嫩的肌肤,尽情撩水嬉戏,呈现出一种无拘无束、天然自在的美。
黄河故道一带,景况就大不一样了。历史上这里开发较早,作为一种古老文明的象征,人烟稠密,五七百口人的村庄平平常常。每十个八个这样的村子中间,就有一座一两千人的寨堡。人们喜欢聚族而居,一个村庄多是一个家族,外姓很少。村庄的名字就以姓字冠首,如范楼,梁砦,李家庄,张家洼,陈家集,等等。小部分是两姓合一或三姓合一的村庄,个别的是多姓庄子,有的可达三五十姓。过去这样的村庄一般穷人家较多,如果考察一下,他们的祖籍大多不在此地。是后来由于种种缘故从外地迁徙来的。
还有一种类型的村庄,是以物产和特殊的渊源得名的,如柳镇、杏行、桃花园、苇子坑等,顾名思义,可知这些村子盛产什么了。有一个村庄名字很奇特,叫食城。传说楚汉相争的时候,刘邦曾在这里大批屯积粮秣,源源不断地供应军马食用,是个很大的土堡。刘邦坐天下以后,把这里封为食城,至今沿用。另有一个村子叫状元集,大约是不知何朝何代,这村子出过个状元,后人以此为荣,便叫将起来。在这之前,这村子大概是另外一个名字,但已无从查考。即使查考出来,怕也没人愿意叫了,首先状元集的父老就不会同意。光辉的一页总是念念不忘,这其实也是一般人的心理。
在空旷的故道两岸,这众多的村庄呈点状,星罗棋布。村与村之间,或相距三五里,或相距七八里,中间有土路相通,野地相连,依稀可见上古时代的部落遗迹。一眼看上去,既具有粗犷的力感和原始的美,又隐隐有一种束缚和封闭的感觉。
旧时,一些大的寨堡,都有几丈高的寨墙,全是用土堆起来的,一层层覆土,一层层行夯,很结实。墙上垒着凹字形的垛口,不垒垛口的部分,宽可以跑马。墙外是两三丈阔的寨河,也有两三人深,四门外安放吊桥,寨里角四个冲天炮楼,站在里面能看十几里远。有的寨堡很讲究,大寨里边还有小寨。古城堡一样,壁垒森严。兵荒马乱的年月,周围小庄上的人都能来寨堡里避难,当然也有共同建寨和守寨的义务。一旦遇上土匪和乱兵骚扰,寨子里几十条枪拉出来,十几门大抬杆儿装上“硬料”,架在寨墙上,精壮儿郎们手持大刀,长矛、三节棍,埋伏在垛口里沿,悄悄观察着寨外的动静。那些骚扰者兵临城下,主要是为了要些东西,但并不那么容易。墙上墙下,三句话不投机,乱枪打下去,大抬杆儿点燃火捻,连声炮响:“轰——通!”“轰——通!”出来的尽是些砸碎的生铁犁铧头,喷在头上很不受用。乱兵土匪武力打不下来,只好躲远了大骂一阵:“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寨上的人于是回敬:“我操你九辈子老先人!”总不让对方讨到便宜。这是对外。
对内呢,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如果是两姓或三姓庄子,多数时候还能和睦相处,内中却潜伏着矛盾,一旦爆发,也会发展成大的械斗,但终于还是由双方的忠厚长者们出面,把事情缓和下来。毕竟,大家还要在一起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呢?一个村庄如果有三五十姓,矛盾就更加错综复杂,但决不会发展成大规模的械斗,因为每一方的力量都很有限。一般情况下,互相之间的表面关系是平静的。只是男女私情事要多一些,好在大家并不认真计较,而且由于这种暧昧事牵扯着,左邻右舍的关系反而更加微妙起来。
单姓村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就是一个“王国”,自己虽然也闹别扭,对外却是一致的,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族内有一套族规家法,遇有不轨者,老族长一声令下,严惩不贷。在众多的村庄中,甄家寨的族规是最为严明的。
甄家寨四百多户,两千多口人,没有一家外姓。在这一带是仅次于柳镇的大寨,历史却比柳镇要久远得多。据家谱记载:“先人于元之初携族避乱,由直隶南迁至此。”可以想见,甄家老祖先是很讲究正统的。当初宋天子垮台,如果仍由汉人重建新朝,那位先人纵然唏嘘一番,却未必会携族逃跑。殊不知天机玄妙,忽必烈居然定了国号,建都燕京,改名大都,正儿八经做起皇帝来了,实在可恶之至。甄家老祖先闻不得腥膻味,于是携族南迁,来到这黄河沿上安了家。及至惊魂稍定,立住脚一打听,谁知这里也属元朝管辖,合族上下很悲哀慌乱了一阵子。但过了一些日子,发觉忽必烈并没有强迫大家都吃抓羊肉,而且元朝官员也读四书五经,也信孔夫子,汉族衣食住行习惯和风俗文化并没有被忽必烈冲垮,这才放下心来。据说,那位先人后来还弄了一匹蒙古骏马,骑着赶路要比毛驴快当多了。老人家这才恍然大悟,蒙古人原来也有些好玩意儿。但他至死不吃抓羊肉,是千真万确的。
自那时候算起,甄家寨经过六七百年的兴衰繁衍,人口已经大增。有的支系迁到别处去了,另立村庄。也有的流入外姓庄子,和人杂居,但仍把甄家寨作为祖业之地。逢年过节,外地的甄家族人便抬着三牲和点心,来这里祭祀祖先,叩拜长者,那情景是很感人的。
民国初年,甄家寨出了一位严明的寨主,名叫甄山泰。甄山泰同时又是老族长,一身二任,威重如山。他五十岁刚出头,眉骨岩,眉毛飘逸如松,两只眼炯炯有神,时常微微闭合着。甄寨主很有先人遗风,恪守孔孟之道,为人刚正古板,对外不屈权势,对内不循私情,两千多口人的一个大寨,治理得铁桶一般。不仅在甄家寨,而且在故道两岸,都很有威望。
甄寨主执法严,是出了名的,尤其对男女私情一类事,更是深恶痛绝。偶见叔嫂调笑、男女传情之类有违纲常的举动,他倒背手咳嗽一声,半条街鸦雀无声。
但庄子大了,许多人生活在一起,族规再严,还是要出些偷鸡摸狗的事。甄家寨一连五年,都有这类事发生。甄山泰十分恼火,一次比一次加倍处罚。男的重则打死,轻则断肢,女的或缚石沉塘,或命其上吊自尽,一纸休书打发走,要算最轻的了。
按说,甄家自元初立寨,至此已历三十多世,满寨虽是甄家同宗同族,分支分系却已久远,很多人互相之间早已没有血缘关系。况且那时婚姻又多不美满,偌大一个村庄出几件这类事,实在不足为奇。偏偏甄山泰眼里容不得半点灰星,听到一点风声就严加追究,一件件尴尬事全都袒露无遗。一旦袒露,甄山泰即命人鸣钟聚族,在家庙祠堂里把奸男淫女捆绑起来,公告秽迹,乞罪先人,而后施以家法,以儆效尤。男的被乱棍打死、女的背缚石头投进池塘时,发出一声声惨叫,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甄山泰整肃族风,本是一番苦心,不想年年如此重罚,就有些招外人议论了,真是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在世人的眼目中,似乎甄家寨专出风流公案,这对庄体确是有伤大雅。甄家寨的人出外赶集上店,常见有人半掩嘴角谈论此事,然后“哧哧”发笑。甄山泰本人见到那些外村的寨主,他们也是嬉嬉笑笑,当面“恭维”。甄山泰在地方上是极有脸面的人,听到那些酸溜溜的话,明知是戏弄自己,却不好发作,只在心里不服气:“哼!你们寨子里就没有这种事?”可他无凭无据,这话说不出口,而且他生性刚直,不是那种善于口舌、笑骂自如的人。因此常被人问得面红耳赤,拂袖而去,背后却是一片笑声。
甄山泰在外面受了羞辱,回家更深恨族中败类,太不争气。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也真是色胆包天,任你怎么处罚,偷情弄奸的事还是屡有发生,而且越来越显得多了。老寨主真有点发愁了。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看起来,光靠处罚还不行,应当拣那矢志操守的女人,大加旌表。一来在外恢复甄家寨的名誉,以正视听;二来也为族中人树了榜样,以为效法,这样或许有效。
主意打定,甄山寨就暗暗挑选中意之人。他一个一个排查,终于选中了一位年轻的寡妇。
这寡妇叫舒惠芬,才二十一岁,娘家在柳镇,离这儿有十几里地。她和丈夫甄宝是娃娃媒。当初,两家父亲在柳镇酒馆里喝得嘴热了,定下这门亲事。后来,两家父亲先后去世,媒约并没有毁弃。在她十六岁那年,甄宝得了一场“黄病”,眼黄面黄,尿也是黄的,眼看奄奄一息。甄山泰是甄宝的近门叔父,由他一力张罗,把舒惠芬娶了过来。民间把这叫做“冲喜”。据说,用喜庆事冲一冲,病就好了。
成亲那天,甄宝起不得床,由他妹妹云芝女扮男装,代为拜堂。谁知这法子并不灵验,成亲七天,甄宝撇下老母、妹妹和惠芬,一命归阴。
惠芬十六岁守寡,人们不免为之伤情,甄山泰也觉凄然。但有纲常家法,改嫁二字绝难提起,这是命。惠芬倒是沉得住气,为丈夫守孝,夏穿白绫,冬穿黑纱,平日泪眼不干。除了默默地干活,操持家务,无事从不在门口站一站,天不黑就闩上大门,伴着妹妹云芝做针线。外人十天八天不见她说一句话,更不要说笑一笑了。路上遇见青年男子,总要低头绕开。
成亲第二年,妹妹云芝出嫁走了。她一人忙里忙外,白天为婆母端吃端喝,夜晚一床暖脚,从无一句怨言。成亲第三年,婆母去世,这家便只剩惠芬一个人了,孤孤单单。于是每隔一段,她就回柳镇娘家住些日子,或一月半月,或十天八天。娘家也就只有一个老母亲了,没人伺候。惠芬心挂两肠,不停脚地两地跑。左邻右舍们说,也真难为这孩子了。而每次从娘家回来,甄家寨仿佛又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是怕人欺还是怎么的,穿街而过时,一脸惊惶,满面羞惭。一进家门,立刻反手关上,几天闭门不出。
惠芬嫁到甄家寨时,还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少女,单薄而瘦弱。现在个头又长高了些,越发显得苗条而柔弱了。因为营养不良,俊俏的瓜子脸显得苍白无光,两只大眼湿漉漉的,好像有不可言喻的凄惋和苦楚。但惠芬性格内向,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从没有向婶子大娘们说过什么。她的家境本来就贫寒,从自己嫁来,连着四件婚丧事,原有十几亩地已卖得差不多了。尚存二亩薄地,种一葫芦收两瓢,半年糠菜半年粮,春荒时,不得不到地里挖些野菜来充饥,日子艰难得很。但惠芬无怨无艾,只是坚韧而静悄悄地生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隔墙甄山泰的院子里,时常高朋满座,酒肉飘香,她从来不看一眼,而且一闻到那气味,就觉得不快。
舒惠芬太不招人注意,似乎也过于洁身自好了。日子过得这样寒伧,如果向甄山泰张张嘴求点帮助,他会不给吗?光是残汤剩饭也够她吃的了。可她不张嘴要,甄寨主又太忙,哪想得起这些琐事呢?他几乎都把这个侄媳给忘了。
那天,甄山泰送客出门,扭转头,忽然看见惠芬挽着野菜篮子下地,不觉心里一动,才蓦然记起,这个侄媳妇倒是合适的人选。
甄山泰顿时释然,决意为惠芬立一块贞节碑。按房分,他们是很亲的,但他并不怕人说闲话。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只要真的贤良,这又何妨呢?前年,甄山泰有个近房兄弟强奸妇女,不也照样被他喝令族人乱棍打死了吗?甄寨主秉公论事,是尽人皆知的。
他先让夫人和惠芬透个话。老夫人向来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颠个小脚到了惠芬家,一拍巴掌,笑着说:“侄媳妇,大喜!”惠芬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位婶娘一墙之隔,平日难得来她家坐一会儿,今天突然而至,喜从何来?她搬个板凳让老夫人坐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老夫人对着惠芬左瞧右瞧,再看看侄媳妇的家徒四壁,却整整洁洁,忽然心里一酸,伸手把侄媳妇拉到怀里,疼得心肝儿宝贝似的,哽着声说:“孩子,也难为你了。”惠芬忸怩着挣开了,惶然问道:“婶子,有啥事吗?”老夫人转哭为喜,把要为她立碑的事告诉了她,末了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孩子,你总算熬出名誉来啦!”
惠芬乍一听,惊得嘴唇发紫,转身趴在门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流。老夫人以为她太高兴太激动了,忙劝说:“莫哭,莫哭,这就好了,往下再给你要个孩子拉扯着……”惠芬猛一转身,急忙说:“不!不,不……”
老夫人看她并不乐意,大出意外,软中带硬地说道:“这是你叔要成全你,也是咱全家的荣耀事,可别不识好歹。你叔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辈子言不更令,可别惹他生气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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