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常能想起李嘉心。这个混蛋也是吃软不吃硬的倔驴，我前脚抱孩子走了，他就是不出来找，还他妈的也拍拍屁股走了，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过从他留下一封信看，也有服软的成分，首先他也像合并同类项似的把自己的错找出来，还说最对不起我是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还算有良心有责任心。可是一想到他设局欺骗她，恨得牙根都痒痒。梦君就是在这样忽而心软忽而痛恨的情绪中徘徊，直到她看见让她至今还珍藏在手提包里的那份报纸，她才明白自己的心还是在李嘉心身上。这家伙还真有点能耐，出去这么短时间就当上师参谋长，我小瞧他了。其实这次他出去也是争口气给我看，我想要的就是他有志气有出息嘛！他争这口气其实是为了我，让我能过上体面的日子。他倔归倔，实际上是按我的话去做，当然我的话表达时是斥责方式，可能很伤他自尊，这种人你不刺他一下他就不知进取！她这才廓清了自己当时出走的初衷，就是吓吓他，刺痛他，并不是真想离开他。

“你不是说已经和你丈夫离婚了吗？”当梦君把这份报纸拿给黄梦甫看时，他惊疑了。

“离不离，在我一句话，我说离就离了，我说没离就没离。”

“吴梦君，你可不能害我！你知道吗？在军中不管什么人都不得打官兵老婆的主意，这容易引起内讧，扰乱军心。一旦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把你给吓的！我们又没干出格的事，吃吃饭、跳跳舞怕啥！”

“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是吧？谢谢你啊！”

原来这个人是个胆小鬼！胆这么小还能当上将军？还那么好色！梦君笑起来，拍拍他的手臂说：“放心吧，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其实我是自由人，我干什么和他没关系，他有字据在。”

“那就好！那就好！”

从那天起，黄梦甫再没邀梦君出来玩，甚至也不参加周末舞会了。梦君只好找别的舞伴，那几个少校中校都受宠若惊，这时刻梦君内心感觉太好了。不过她已下决心原谅嘉心，愿意和他重修旧好，只是没法和他联系，臭小子也不知道来封信，真希望有人能帮助她联系上李嘉心，少校中校会不会有办法呢？

其实，遇到马相礼那次本来是与嘉心沟通的极好机会，相礼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的。哪想到临场她会编造出一篇天衣无缝的谎话，让相礼感到她早消了气，沉浸在丈夫的荣耀之中，当然就不必多此一举地劝她什么了。虚荣害了她，而她全然不觉，至少在马相礼面前她愿意生活在自己的谎言中。

那么，现实呢？现实中的她仍处在焦虑之中，军队进京十多天了，李嘉心的音信皆无，那个舞伴中校答应帮助她打听李参谋长的部队番号，现在也没有回音。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对李嘉心期盼的热劲也渐渐冷下来。她感到也可能这次他自尊心受伤害太大了，决心不再与她和好，尤其当大官后心也会变。想到这层，她在内心发了狠：“李嘉心！我吴梦君的忍耐是有限的，我可以做到仁至义尽，我等你一个月，此间你要不回来见我，过了一天，我就去做五姨太！他胆小我会让他胆大，我说到做到。”

李嘉心太忙了，他处于亢奋之中，除了一路开过来打了几个漂亮仗让他高兴以外，也是由于多年闲散现在终于忙起来，这使他格外兴奋。这是接管一个政权哪，在军事上必须进行严密部署，进京部队必须迅速到达防务地界，调配粮草辎重，安排后勤通讯，休整部队，补充兵员，都是限时完成。尤其他所在师团进驻南苑防地较晚，这些事务更是忙得他不亦乐乎！

部队这次进京，他很高兴，只要不伤不死，就可以和梦君见面，见到孩子。等忙过这一阵子他就请假回家，他有把握梦君会惊喜的。因为他已经收到相礼的信，信里说：“我日前到京，尊嘱见了表姐，但已不用我再费口舌相劝，刊有你和张将军照片的报纸早就使她雪化冰消，没听到她责你半句，却闻夸赞之声不绝于耳……老兄福气，望日后慎之珍之。”

是啊！慎之珍之，嘉心自从离开梦君，更觉得她的可爱可贵！这段时间让她受苦了，主要是心苦，特别是自己留下那封信，说了好多气话屁话，会伤她心的。我一个堂堂大老爷们儿怎么心眼那么小，和女人一样斗气！真是对不起她了。还是她气量大，连半句都没责怪我，好愧呀！

“报告！参谋长，有一位驻京建制军官想见你。”

“请他进来吧。”

进来的就是那位梦君舞伴中校，他还真挺用心，前段时间部队在关外不好查，现在开到北京，他终于找到了李嘉心参谋长。不过，他不是来帮助梦君搭桥捎话的，而是来告状的，告黄梦甫的状。

他的自我介绍，让李嘉心颇为看重。

中校叫张作栋，比嘉心稍长两岁，是大帅的远房兄弟，驻京督导处主任。虽官阶比其他系统略低，但所担当的职责却十分机要，平时表面上是督察驻京人员军风军纪，实际上是监视驻京各系统是否有通敌行为，他不显山不露水，却十分老道，是大帅在京的耳目。

这种身份，他的话让李嘉心自然深信不疑，而且有一种知遇感，两个人很快称兄道弟。不过，今天这位中校要说的内容可与实际情况出入太大，几乎是一种诬陷！他编排的情节很能迎合李嘉心的心理：“弟妹急着想跟你联络上，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打听到驻京联络处主任黄梦甫，请他帮助找到你的部队番号。黄梦甫本来是个色鬼，他有四房姨太太，还不消停不满足，竟打弟妹的主意。先是讨好，动手动脚调戏，弟妹哪知道他是这样人哪，一再哀求，将军别这样，将军放开我，我要喊人啦！这家伙才笑眯眯地松手。”

李嘉心气得站起来，来回走动：“王八蛋！还是个将军呢！你说，后来怎么样？”

“弟妹实在太漂亮了，她流泪时更诱人。”

“少废话！说，后来怎么的了？”李嘉心急切地想知道后果。

“这姓黄的哪能死心哪！有一次，她打发勤务兵把弟妹找到一家饭店房间里……”

李嘉心立刻停住脚步：“什么？哎哟！这个傻瓜呀，怎么跟他进房间！”

中校看一眼嘉心，急着说：“黄梦甫笑嘻嘻地告诉弟妹说，有好消息了，已经找到你丈夫所在部队了。来！祝贺你。他递过一杯酒，二人干杯。又说还有个坏消息，你听了不要激动，你丈夫被告到军事法庭，据说他强奸一个民女。”

“我操他八辈祖宗！”

“那杯酒里他下了药，弟妹渐渐蒙睡过去……”

“别往下说了，你告诉我，怎么能找到这个人，我不宰了这个王八蛋就不姓李！”李嘉心听后如五雷轰顶，肺都气炸了！

中校的故事编完了，李嘉心的怒火也被煽起来了，中校开始出主意：“李参谋长，这事不用你杀他。咱们大帅有严令，军中不管什么人强占官兵的女人，一律就地正法，轻一点也把他废了。我这里已经拟好了一个呈文，你签个字，咱们报上去，这个黄梦甫就算交代了。”

“你说什么！你已经把我老婆这件事写成了材料，还要报给上边？亏你想得出来！”他一把夺过材料，撕得粉碎。

“李参谋长，你这是，你……”

“你还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啊？你还嫌知道这事的人太少啊？你把这事报上去，恨不得军中上下满城风雨，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李参谋长，你别激动，李参谋长，听我说，这也为严明军中纪律嘛。”

“你一口一个李参谋长，我堂堂李参谋长老婆被人玩了，我还到处嚷嚷去告状，我还算人吗！我告诉你，现在这事跟你、跟你的职务没关系了，是我李嘉心和那个黄梦甫两个人的事，这人每天是怎么个行踪？”

“哎呀，最近很难说，他经常在大帅那里商量事。你也可能知道一些郭松龄反水的事，

郭军长本来是少帅密友，少帅多次劝阻也不成，他拉出十来万队伍反大帅，后院起火，大帅非常着急，这黄梦甫献策请日本人出兵。这小子和日本人关系密切，以前就勾结日本，给大帅出坏主意，我们都恨这个人，可是没办法，大帅用得着他呀。一般说，大帅不留他吃饭，所以晚饭后或者午饭后他回公馆休息。”

这位张中校痛恨黄梦甫，还有很强的民族意识，无形中增加了嘉心对他的几分敬重。李嘉心最恨日本鬼子，一听说黄梦甫勾结日本人，更恨得咬牙切齿，非除掉他不可。

“走！你带我去他公馆。”李嘉心检查一下枪中子弹，给师长打个电话，就上马进城了。

晚饭后，按照中校指明的方位，李嘉心来到了联络处。这是座独门独院的小洋楼，这里平时来往人员较多，这会儿却很消停。门口卫兵看他军阶很高，只管敬礼让行。李嘉心上了楼很快找到了黄梦甫。

“你是黄梦甫吗？”

“你是哪部分的，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是李嘉心，有点私事。”

一听到这个名字，黄梦甫紧张了，立刻从写字台后边站起来，讪笑着说：“啊，李参谋长快请坐。”

李嘉心坐在八仙桌边的椅子上说：“你不要坐在那里，到这来坐，这样咱们可以平等地说话。”

“对！对！”黄梦甫乖乖地坐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参谋长？”

“哦，哦，认识夫人以后知道的，她还给我看了你在报上的照片。对。”

“我夫人很傻，是不是？”

“啊，不不，她很聪明美丽。对。”

“聪明美丽，你就要打她的主意，是吗？”

黄梦甫无言以对，心里在打鼓，完了完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这个吴梦君可害惨我了，她曾保证什么也不说的，结果还是把我卖了！

“你知道这么做是什么下场吗？”李嘉心看着天花板说。

黄梦甫最害怕的事今天终于来了，他浑身筛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知罪，知罪！李参谋长，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咱们私了吧！对。”

“我来这里，就是要和你私了的！看来我不用说什么了，你死得很明白！你起来，我不打跪着的人。我们两个人演西部枪客对决，公平吧？”

黄梦甫眼珠迅速转两下，趴地磕头：“饶命啊！我不起来。饶命啊！”然后又单腿跪着走，围着嘉心转圈，手伸进腰间的枪套，枪刚抽出的瞬间，就被击落地上，他重新拣起来，又被击落，他终于无望地站直了，头部立刻中弹，倒在地上死了。

李嘉心干净利落地私了了这事，从上楼到下楼出来前后不到十分钟。刚下楼时他看见卫兵往楼里跑，他就高喊：“快来人！快来人！”他一边挥手一边往楼上跑几步，等卫兵超过了他，他就转身跑向院外，消失在沉沉黄昏中。

在他刚下楼那一刹那，颇有英雄感觉，好汉做事好汉当，现在就去投案，是老子杀了他。不好，这种英雄还是让傻蛋去当吧！这会儿他才悟懂中校最后甩出来的那句话：“你别脱了裤子放屁白费一道事啊。”

是啊！我不仅不能投案，而且也不能犯案，因为你进去人家一审问，你还是得把老婆那点丑事交待出来，这跟公了没什么区别，同样丢人现眼，这样的私了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赶快悄悄回军营吧。

第二天上午，大帅得到报告，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肯定有阴谋。正在黄梦甫和日本使馆密谈的关键时刻被杀，显然是有人想阻止与日本人达成协议。他歇斯底里地喊叫：他妈了巴子连凶手都没抓着，你报告给我干什么！你们是不是和郭鬼子一样也想让我下野呀！没有一个人替我分忧解难，就这个黄梦甫能为我分忧解难，有人就把他给杀了！你们还不快查，是什么人干的？有什么背景？

大帅心里是急，郭松龄大军已逼近连山，前线总指挥张学良构筑工事坚守，但老天不助，下了百年不遇的冰雪，连海面都结冰。郭的人马从海面通过，避过守军工事。奉军死伤惨重，张学良、张作相险些被俘。连山失守，锦州也难保，老巢奉天危在旦夕，急得他只有连声大骂总指挥小六子无能了。可细一想，这事也怨不了小六子，谁听说过海面冻冰能经住人马辎重？怪事！

还有怪事，黄梦甫这个案子就是没查出结果，其实很简单，只要驻京督察处张主任一开口，就水落石出了。可他哪能说出这事呀！本来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编造的逼真情境使凶手产生了杀人动机，甚至可以说连这凶手都是他物色的。现在他正躲在一边偷着乐呢，因为军法处那些侦察人员脑子里转悠的都是有什么政治目的呀、什么背景阴谋之类，根本就想不到情杀这层，当然就没进展。情杀这手真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招！

原来这张主任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的好朋友赵荣信是冯玉祥部队驻京办事处主任，他受赵的影响很大，开始反对大帅，而拥护冯的主张。当郭松龄和冯玉祥联手讨张作霖后，他很崇拜郭将军，赞成让祸国媚日的大帅下台，由少帅为首领，改革军政，改革东北。前些天，两个人一起喝酒，张主任说真想到前方助郭将军一把，赵说你想助郭一把，不用上前方，眼下就有个帮郭大忙的机会，只是这事要做得很机密。于是两个人进行了很细致的策划，也分析了李参谋长配合的可能性，以及除掉黄梦甫的可能性，张主任解恨地骂道，黄梦甫这种恨不能把自己老婆送给日本人睡睡的贱种，纯粹是民族败类，死一个少一个，即或这次他命大，将来有一天也得收拾这种人！

两个人一顿饭的工夫就策划了这案件，张主任用半个钟头煽恼了李参谋长，李嘉心用十分钟私了黄梦甫。凡有预谋都难防。

李嘉心在防地静观几天，那个案子没有任何动静，李嘉心决定回家看看。他故意弄得动静很大，让军里的小汽车送他，先到街里买了衣物装满了两个皮箱，又到吴裕泰茶店买来很多罐茶叶。汽车开到礼士胡同口，他就和卫兵下车走。最先见到报摊李大爷，他敬个军礼，虚寒问暖一番，送罐茶叶。饭铺掌柜、伙计也出来了，让他进屋坐，李嘉心照样敬军礼，热情问候，各送一罐茶叶。这里很快围上不少人，李嘉心被簇拥着，他一边敬礼、握手打招呼，一边送茶叶。卫兵抱着装茶叶的纸箱空了，又到车里拿。从胡同口到222号他家，不过十多个门，他走了半个钟头，早有人跑去给梦君报信。

梦君和韩嫂出来，站在门洞台阶上迎嘉心。车和人群逐渐靠近过来，梦君已经可以看清嘉心的模样，看见他正不停地和各门洞前站着的老邻居打招呼，递茶叶罐。他比以前精神多了。就是他，出去快半年没一点音信，今天回来了，梦君看着看着，眼睛一热，泪水哗哗流下来。此刻，她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她离不开嘉心，分别了半年，她所想所做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真有些后怕！险些失去他。但愿能翻过这一页，往后安安稳稳地重新开始。

嘉心笑呵呵地来到她眼前，见她泪流满面，知她有万般委屈，便收起笑容，张开双臂走过去搂住妻子，故意转移话题：“别哭了，别哭了！枪子都长眼睛绕开我，我囫囵着回来了。”他又转向围观的街坊邻居说，“谢谢大家惦记，都请回吧，改天我请大伙下馆子喝酒。”

人们陆续散去，卫兵把车上的东西搬到屋里。嘉心打发司机把汽车开回去，让三天后来接他。

“怎么，就待三天？”梦君不解地问道。

“官身不由己呀！”

“你真够狠心的，撂下我们娘仨，一年没个音信！你知道每一天我是怎么过的？你就是不想我，想想如茵、如炬也应该捎回个信儿呀！”

“我哪个都想，天天想，可我必须得混出个样来，要不我也没脸见你！我知道你很难，

辛苦你了！”

梦君听到这些话，很感动，她抬起头看着嘉心：“还算你有良心！”说着又委屈地热泪盈眶。

“让你受委屈了！你的仇我给你报了，那个想占你便宜的黄梦甫已经被正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