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赐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12302字
马相礼还活着。这真是幸运!
从他们当劳工的第一天起,他就想方设法逃跑,但没有一丝机会。每天白天打石头挖山洞,晚上回土寮睡觉,完全在日本兵的枪口下,连说话的机会都难找,更别说策划逃跑了。
直到第四个年头情况有了转变,这一年春,纵横十多里规模庞大的山洞工程全部完工,劳工们再不必打山洞,而是搬运物资。整个一个夏天,日本关东军运进了大量的军用物资,武器弹药、粮食、车载发电机、汽油桶、柴油罐,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都藏在这秘密的军事仓库中,这是为进攻苏联做准备。显然这是关东军的绝密!是日本国的绝密!然而时间长了,劳工们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尤其是一些精明的人,像马家兄弟他们看得更远一些,他们认为这样秘密的军事储备基地,日本人最怕让别人知道,绝不会让这些中国劳工活着出去,走漏消息。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也因此使他们更担心更着急,必须尽快逃出去。
最近出现了些变化,也许是物资运得差不多了,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日本人竟然放松了对劳工的监管,撤销了巡逻哨,下工就不管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日本人能让劳工这么自由吗?显然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天晚上的活动时间,土寮里劳工们在休息,有人在缝补衣服,有人脱了衣服抓虱子。相礼和义元下象棋,相仁趴在炕沿上看下棋。他们三个人早已是生死之交,此刻正在分析形势,商量计策。
相礼说:“这几天经常押走一二百人,说转移到另一个坑口继续打山洞,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呀!为什么不一起转移?”
“你是说鬼子开始下手了?”义元想了一下,接着说,“有可能,每当押走人那天下午就能听见一阵爆炸声,很可能把人押到远处给炸死了。”
相礼说:“对!我就担心这个。以前听说日本人曾在壕沟两岸埋上一排炸药,当劳工走在壕沟里,拉响炸药,立刻山崩地裂排山倒海的石土把壕沟填平了,人就全埋在沟里了,这几天的爆炸会不会是这样?这比他们先开枪扫射、再挖坑埋人省事。”
大哥肯定地点点头:“这就对上号了,有人看见撤下去的哨兵很早往卡车上搬炸药,然后开车出去,很晚才回来。他们是埋炸药去了。天哪!还真应了咱们的判断,可以肯定是鬼子开始灭绝劳工了!一批一批处理,说不定明天就押走我们第四寮的人,那样我们想跑恐怕就来不及了。”
义元说:“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真是大难临头了!我们确实没有时间了,但没有几件武器我们也逃不出去,逃出去在林子里也对付不了野兽。”
相礼说:“程哥,现在咱仨都判断是日本人在分批灭口,那就不能再顾那么多了,今晚就得行动,跑!”
大哥坐起来:“对!后半夜,设法把警卫的枪下了!”
“不行!大哥,那太冒险,容易惊动鬼子。咱们最好悄悄钻出‘刺儿鬼’墙,按设想往山里跑,半个小时鬼子没有动静,咱就算跑出去了。”
大哥说:“也好!我们不能扔下小三儿他们,分头招呼一下,一起跑!”
土寮屋里撤销巡哨兵,真是两重天了,他们等院子巡哨兵走过去时,便按相礼的办法悄悄钻出铁丝网,迅速逃出来,进了深山。逃出来共六个人,都是能人。他们后悔应该早些逃出来,不该那么苛求弄武器,险些误事儿。
这时,山下土寮方向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显然是卫兵发现有人逃跑了,警犬吠声和鬼子的喊叫声也传到山上。
相仁他们不顾一切地拼命跑,子弹在林中呼啸,探照灯在夜空中搜索。他们心里只想一个字:跑!子弹真的会拐弯,虽然耳边不断有子弹“嗖嗖”飞过,可没人中弹,大家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不能停下。相礼说:“我们累,鬼子也累,我们坚持跑,就一定能甩开鬼子。这样跑了好一阵子枪声停了,他们不敢大意,还是急速地在山林里穿行,到天亮时跑了三十多里,感觉已经安全了,逃跑成功了,才停下休息一会儿。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劳工了,长时间在鬼子监视下挖山洞的苦役生活结束了,现在自由了!
逃出去后怎么办?他们事先曾反复分析过,认为山洞工程方圆百十里肯定是日本人戒备森严的禁区,因此不能往南走,容易被抓住,只能钻山林往北走,逃到苏联那边躲躲看。
不过,这几年也发生过几起逃向苏联的劳工被抓回来当众砍头的事,看来往北走也有风险,可是却没有发生往南逃的例子,这证明聪明人都不往南逃,北逃有风险却还屡有发生,说明只有这条路。相礼他们也是如此打算,向苏联那边逃。可是小三儿却哭起来,他要回家。这小三儿是将军泉北马家油房村的,也姓马叫马利本,他比别人小,进来时十八九岁,还没娶媳妇呢,现在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平时人们都称小名。他哭着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一定得回家。到苏联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再说往北也有危险呀,那砍头的就是往北逃的嘛。”
相仁说:“小三儿兄弟,你听大哥的,大哥没给亏吃。跟我们一块走,我不能让你刚逃出虎口就又进狼窝呀!”
“大哥,你们这几年照应我,又带我逃出来,我很感激了!我铁了心一定回家,我决不往北走,你们别再劝我了!”
相礼说:“小三儿,咱们是邻村乡亲,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的判断,往南往北都有危险,往北有生的一线希望,往南是送死!不要说鬼子重重警戒线,就是山林野兽你也逃不掉,你怎么不清醒呢!”
“三哥,真的别劝我了,我都认了。”
这时,王祥也表示要回家,他和小三儿都是马家油房村的,说两个人生死在一起,也是个伴,遇事有个商量。相礼有些生气,不说话了。相仁一看难说服他们,便同意各自选择,要各自珍重,于是分手道别,各奔南北了。
相仁相礼义元还有一个是邻村孟家岭的郭凯明,四个人穿林海往北走,饿了就找榛子果子吃,大约走了三天多,走出了这片林子,前面是一片开阔地,然后进另一座山林。这林子里草木间有些路径,也有踩踏过的坪地,说明这林子里有人在活动,看样子人还不少。
义元说:“哎!你们说咱们是不是遇到抗日的队伍了?”
相礼说:“那可太好了,咱们就有救了!”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郭凯明发现树上贴的淫画,还有照片,便招呼大伙来看。
都是赤裸女人身上的部位,男人看了很有联想,想看还不好意思,视野所及好几棵树上都贴着这玩意儿。他们正在看一幅画,突然两个枪口顶准他们,已经触及衣服,听几句鸟话才知道是两个鬼子兵。
真是中华有神功,加上对日本人的仇恨,相仁一个眼神,相礼、义元心领神会,转眼工夫两个鬼子就没命了。下了鬼子的枪和手榴弹,发现鬼子挎包里还有一些淫画照片浆糊之类东西,可见树上的东西是这两家伙贴的。他们不明白贴这些玩意儿干什么,直觉告诉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鬼子部队可能就在山下附近,于是四个人警惕地加快了脚步。
相仁说:“咱们都警惕些,刚才这两个鬼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咱身边,多险哪!这说明我们现在还没走出日本人管制范围,咱们不能大意。”
程义元好久没摆弄枪了,意外地得到了武器让他格外高兴,他的枪法很准,当警察时就有名气,据说百米之内百发百中,反正他觉得有武器胆子壮多了,本能地担负起警卫的角色。
四个人又走了一上午,突然听到有激烈的枪声,而且越来越近,他们迅速隐蔽到壕沟里。
这时,只见一队日本兵追击几十个抗联战士,抗联边打边退,伤亡很大。
相仁四个人很着急,他们太恨鬼子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明知寡不敌众也不能放过鬼子,鬼子刚越过他们隐蔽的地点,相仁和义元便开枪了,接着又扔出一排手榴弹,鬼子应声倒下一片。
抗联发现鬼子背后有火力,也稳住阵脚,回头猛烈射击。鬼子腹背受敌,死伤过半,转身扑向相仁他们。义元担起指挥的任务,他大喊:“扔手榴弹!”一排手榴弹出去,倒下一片,再没有这东西了,只剩相仁和义元两支枪,显然敌不过鬼子。
抗联见状发起了冲锋,展开肉搏。相仁、相礼四人也冲进去,打得痛快,一身功夫有了用武之地,把多年劳工日子积下的仇恨都宣泄到这些日本鬼子身上,不大一会儿,鬼子全部被消灭。
双方相见,作了自我介绍,才知道他们真的遇上了抗日队伍。这是抗联五军的一个支队,多年在这一带坚持抗日,成了日本人的心腹之患,最近半年来日本人调集两个师团和皇协军,施展了各种毒辣手段消灭这支队伍。支队长王显武按总指挥周保中指示,将队伍划整为零撤入苏联境内,今天险被伏击,亏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给支队解了围,王队长又感激又钦佩。他说:“你们打得好!真想不到你们是劳工,很有战斗力。你们决定去苏联是非常正确的,因为这一带方圆百里鬼子归屯并户,已经成为无人区了,只要离开山林就会被抓住,根本逃不出去。”
相礼说:“没当劳工前就听说过抗日名将周保中,见到你们,很幸运。我们与世隔绝了多年,现在咱中国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了,遇到你们可以给我们开眼界了。”
“好!有机会,咱到苏联那边细谈。”
郭凯明说:“王队长,我们在林子里遇见两个鬼子兵,被我们干掉了。你知道这俩家伙干什么?他妈的他往树上贴这玩意儿。”说着从挎包里拿出淫画。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七嘴八舌:“这玩意我们见多了,除了画片还有传单哪,写得非常下流,不堪入目。”
“这是鬼子想削弱我们的斗志,腐蚀抗日军人的灵魂,他们越这样干越显得日本人的卑鄙无耻,越激发我们的仇恨,打鬼子就更坚决勇敢。”王队长说。
郭凯明一听,觉得鬼子真是坏透腔了,气得把挎包甩出老远:“真他妈王八蛋,呸!”搓搓自己的手。
王队长说:“你们很不简单哪!从劳工里逃出来就是胜利,选择去苏联也很有眼光,一路上见鬼子就出手,不怕肉搏,非常勇敢。今天你们救了我们,我们是战友了,我有一句话,咱们一起去苏联那边,路上可能还很艰苦复杂,要听我统一指挥,否则我们可能到不了苏联!”
“放心,王队长,我们懂。”相仁笑着说,“你不是说我们是战友吗,都听你的号令,这样我们也有了主心骨了!”
就这样,四个人跟随抗联支队经历很多艰险终于到了苏联,苏联边防军用汽车把他们送到哈巴罗夫斯克远郊一个密林里,这就是东北抗日联军在苏联远东军区帮助下建立的北野营,在沃罗什诺夫城郊还建个南野营。几年来日本人的围剿和扫荡,使东北抗日队伍损失惨重,这里是抗联为保存实力培养基干的基地,抗联各军陆续集聚有千余人,在这里休整、学习和训练。根据形势需要,随时准备回东北组建武装,与日寇斗争。
这里储备着抗日的精干,中共东北委员会负责人周保中全力领导基干人员的学习训练,军事培训由苏军负责,学习现代军事技战术,现代武器应用保养,还学习航空陆战队跳伞和单兵战术知识。政治培训由周保中或党委委员亲自讲课,学习了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等,极大地提高了人们军政素质。
这是全新的生活,相仁、相礼他们感到自已像进了红色大熔炉里,天天在冶炼,天天在淬砺,从内到外逐渐煅造成一种特殊材料。他们是有文化的人,这在抗联队伍里是稀缺金属,很容易发光和热,对新事物新思想敏锐,政治觉悟提高很快,很受重视和培养。第二年,他们四个人先后都成了共产党员,真正融入革命的队伍。
1945年8月9日,苏联对日宣战,苏军进入东北。大家都知道这是对日作战最后一战,野营里的同志摩拳擦掌。周保中等领导同志和苏联方面商定,将野营扩建六个军,配合苏军作战。后来由于战局变化迅速,日本很快宣布投降,周保中等领导人与苏方研究决定调整原计划,将野营组成数十个工作组,迅速伞降到东北,进入重要城市和县城,开展群众工作,建立党的组织,组建革命武装,协助肃清日伪残余流窜之敌,维持地方秩序。
相仁、相礼他们都分到一个组,王显武为组长,他们二十多人伞降到佳木斯。这一带敌情还很复杂,有些日军还没投降,企图逃跑,更有甚者,竟欲死拼到底。小组参与多次这样的战斗,在一次战斗中,程义元和郭凯明牺牲了,相仁被日军枪托打倒,昏死两天多,外伤不算重,但醒后却出现智障,没有记忆,不认人,没了正常思维,傻了。相礼诊脉,脉象没有什么异常,又请苏军的军医来看,军医说这是战争综合症,由剧烈震动所致,目前世界上没有治疗药物,给了些镇静药,让他多睡觉。
从此,相礼一边工作一边照料大哥,他想了很多医案试治都没效果,心里很难过。相礼越来越忙,特别是中共中央东北局成立以后,忙于各级建政,建立东北根据地,相礼担任县工业局长,有点顾不上照料大哥了,有时下班回来看见大哥还呆坐着,馒头放在桌上也没吃,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今天去纱厂走得急,没管你吃,你自己就不吃了?”
大哥没反应。相礼有些心疼了,缓声说:“饿了吧?走,上食堂吃饭去。”
相礼带大哥到食堂,把饭盒和馒头交给炊事员:“老汪,你再给热一下。”
老汪:“没吃呀?咳!”他进厨房一会儿端出菜和馒头,又盛上两碗粥。“局长太忙了,回来这么晚。这样吧,以后大哥吃饭的事,我们食堂管。”
“谢谢!不用,是得想想办法。”
相礼去找王显武请求帮助,王显武现在是佳木斯市委副书记,还是那么干脆:“疏忽了!疏忽了!相仁同志是大英雄,当然应该照顾。我官僚了,还不知道一直是你在管,你哪顾得过来呀!你那里太重要了,有两个纱厂、两个被服厂,支前的任务很重,你不能分神,给我抓紧了,一定要完成任务。我给相仁同志派个勤务兵照料,解除你的后顾之忧。”
“谢谢老首长!”
相礼曾想大哥这病是大脑受击打震动引起的,可能头部经络阻滞而失去记忆和思维意识,如果让他换个环境,比如回到家里亲人身边,接受新的刺激会不会好转呢?可是交通阻断,邮政不通,特别是他自己也重任在肩,脱不开身。直到东北全境解放,社会秩序、社会生产逐渐恢复,铁路、邮政逐渐恢复,相礼提出调回家乡。组织很快批准了他的这个请求,因为南满刚解放,很缺干部,要求北满根据地支援。
马相礼领着大哥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他们哥俩要回家了。他身上带着佳木斯市委组织部的介绍信和党的组织关系,还有一份佳木斯市政府民政局证明书,证明马相仁同志1941年参军,系抗联五军二支队干部,1942年入党,参加多次战斗,现为一级荣誉军人。相礼明白就是一等残废的意思,心里好酸,眼睛发热。
他把这份证明书给大哥看,他指“马相仁”这姓名又指指大哥,多次指,大哥没反应,只是习惯地傻笑。相礼逐字念给大哥听,念到参加多次战斗时,大哥突然说“哒哒哒”,同时还双手握枪的姿势,然后又傻笑。相礼很惊喜:他对战斗好像有记忆!相礼也说“哒哒哒”,大哥点头。相礼高兴地指着党的组织关系自己的名字说马相礼是我,指指自己,你三弟,你是我大哥。大哥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