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甲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本章字节:12242字
根明一家瑟抖着身子聚在湿淋淋的被子下面雨地里站到天亮。雨依旧不大不小地下着,像伤心人的泪水。村里的哭声跟雨一样,不大不小地哀哀哭着。根明钻出被子时,觉得面前有堵墙,细觑时,才发现是黑叫驴一动不动地静静地雨地里站着。根明看着满眼震塌的断墙残壁,心里一难过,拍着驴湿漉漉的脊梁泪水流了下来。根明流着泪前院后院走了走,看见后院里的窑洞全崩塌了,土泼了一后院;前院的上房震得扑偃着身子,欲倒不倒;自己住的西房和厨房则全部塌了。根明欲哭无泪,长叹着抬起头看天上落的雨时,蓦然惊得呆了。根明发现自己站在“锅底”,头顶只有一坨亮天,四围都是高耸的陡山石坡。根明奇怪家是在半坡上建着,一出屋门眼前很亮豁,怎的周围耸起了高山石面。根明急忙跑出门看时,对面不见了麻黄嘴,背倚的喇嘛故堆远远在村子后面。陡坡上的村子乍然舒缓,变得像弥勒佛的肚子。这时。村民齐哭着跑了出来,他们全傻了眼。原来,木瓜屲昨日夜里有低度的地震。绵延多日的雨使山体松软,沿喇嘛故堆半山腰震裂的缝隙断裂滑动,走了山。木瓜面走山真像一滩堆在墙壁上的稀泥,在重力作用下,顺着村下的沟下滑淤流,溜了足足两里路程,才被沟崖里一处伸展出的石咀挡住去路。村子下面的那眼泉水现在不见了,只有一泓水隆起在地表。泉边高大的树木。齐被淹没在泥土里,只有树梢露在地上。村子下面的两户姓马的人家,连屋带院,不见了踪迹。地震加之跑山,使多日雨中浸泡的屋子倾斜、坍塌,能经住折腾的房屋,全村不上十间。跑山的过程中,村子下面滑落中受到挤压,再受到石咀的阻挡,在力的作用下,使村子下面折皱得像打折的裙子。村里人一见这种情形,心里一愁肠,跌脚拍手地哀号着哭。哭过之后,村民互相询问受灾的情况,检点人畜伤亡情况。高全德引人全村检查一遍后,得知全村除村底姓马的两户全被淤湮到土里不见踪迹外,其余各家房倒屋倾外也算平安,只有三太爷地震走山时颠簸摇震得头昏脑涨,并且雨地里立了一夜,受了风寒,重重地病倒了。高全德掌握情况后,立马拄着铁锨冒雨去河阳川报告了灾情。河阳川得知消息后要高全德领导村民自救,同时。把情况上报到县里。县里组织人到木瓜屲实地调查一通后,给乡里拨了专款。村民听说专款数量可观。足以重建家园,但救济款到村民手里时,只是每家两袋面粉。有些有性子的村民发起脾气,连两袋面也不要了。这是后话,也是十天半月后的事。
地震、走山后的第二天。根明用坍塌的屋檩房椽院子里打起了座茅草庵,让儿女住到里面遮风避雨,自己则和妻子哀叹着到倒塌的房里往外拾捡家具。雨稀稀疏疏落着,下午终于停了,然而天上还挂着淡淡的棉丝云,太阳的光束破屋罅隙中投到地上,像一条月白纱布。根明废墟中收拾东西时,从破屋檐斜射进来的一束光线照到了他的脸上。根明站起来执着两手泥污骂了句脏话。当院支着几块土坯,架着火,烧饭的女人听见男人骂人,误以为男人骂自己做饭不麻利,质问男人道:
“光知道骂人!——就你饿,我和娃娃也滴水未进呢!”
“我骂你了?长眼不当眼用,长耳不当耳用,做啥?”
根明突兀一肚子气涌来,第一次骂了女人一句。女人见根明勃然大怒,知道其心里有气,不敢像平日一样争讲,装作没听见男人的话。却是切刀、擀杖、碗碟支起的锅头上“哐哐啷啷”响。
根明夫妇手脚不停,足不出户,整整拾掇了三天,院里才见眉目。这天,根明清理着院里的房土,女人院外进来,一进来便朝根明嚷:“再别费劲了,快想办法搬走!”
“搬到哪里去?”根明停住手中的活,问道。
“亲戚家。”女人接着说,“你光知道下死力气,不出去看看——村里这两天全搬走了。剩下没几户了!”
原来,村里人经了这一场灾难,不敢再住下去,害怕交夏立秋雨多,再跑山。他们准备寄居到亲戚家待这里稳定了再回来。有了此想法,一时全村人都在想门路。有门路的人家便齐家搬到亲戚家去了,只留没门路的在村里干瞪眼。根明听女人说后,没心思再清理院里的房土,蹲在院门前傻着眼心里乱成一团。女人跟着前来,看一眼垂头丧气的男人,催促道:
“快想法子!坐下着?”
“你让我搬到哪达去呢?”男人沮丧地问。
根明家近处没有亲戚,无处可投奔,这是钱转弟知道的,她催促男人只是因为看见别人家都搬走了心急。当男人提出投奔哪里去时,钱转弟也犯了难,站在一边没了言语。钱转弟思忖良久,蓦然脸上露出了笑容。兴奋地对根明说:“咱到我娘家去吧!”根明摇了摇头。根明清楚:娶钱转弟时,高全德耍手腕,得罪了丈人一家。并且,自己从钱转弟进门,就从未去过丈人家,钱转弟也没回过娘家,两家早已断绝了来往。今日若去投靠,定然脸上不好看,丈人一家准会羞辱自己给自己眼色。钱转弟见根明摇头不语,发起火来,说:“蝼蚁都惜命哩,你死人闩门来硬扛!——一个大男人家,不想办法,等着让尿憋死!”骂完,女人生着气收拾行李准备投奔到娘家去。根明苦着脸,坐一刻,起来和女人一道收拾行李。
根明一家北后面投靠丈人家这天三太爷咽了气。三太爷逞能,认为自己钢板一样的身体风不侵雨不沾,没想到那夜着了凉便让他毙了命。三太爷咽了气一半也因为他的儿女。走山之后,三太爷的儿女修理院落的修理院落,投亲的投亲,把三太爷丢在一间茅草庵中,茶不给水不端,给遗忘了。待三太爷的儿女想到三太爷时,三太爷已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在咽气了。三太爷咽气的事是高全德告诉给根明的。根明那天早晨将妻子儿女侍候上驴背,自己担着一担行李,牵着驴,顺北去的方向拐上院前的一条斜路时,高全德喊住了他。高全德是在到处喊人去料理三太爷的后事。高全德村前村后喊遍了,可村民大多数投奔亲戚去了,他没有喊到几个人,正往家走,突然看见根明一家去投奔亲戚,他便截住了根明,道:“你三太爷咽气,你咋去!?”
根明如实说了。
“别大惊小怪的!这不好好的么,走啥?再说,你亲戚家能住几天?十天半月可以,能长时间住?还不得回来。我看你还是回去把塌了的房拾掇好,安安生生过日子好!”
根明犹豫不定,目光询问驴背上的女人。女人驴背上瞪了男人一眼。钱转弟怪高全德阻拦自己,没好气地道:
“高家爸!不走能行吗?像沟底马家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迟了!”
“走一次山不得了了,咋会一直走山!”高全德说。
“谁能保定再不走了?前头的路黑着哩!谁也说不上走还是不走,不走倒好,若走……常言说‘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像这阴眉雾眼的天气,说下就下,说走就走,若是一旦再走,哭都没有眼泪了,还有工夫站在这儿说话!?”
“走……走走!别这么多话!”高全德被根明女人唠叨得窝了一肚子气,他烦乱地说了声,不再理会根明一家,背着手,气呼呼走了。
根明一家中途站了一店,走了两天,方才来到丈人家里。丈人一家怪根明当年给自己使路数,对根明一家的到来,表现得很冷淡。待理不理的。根明、钱转弟感到脸上无光,火辣辣的,但想起自己一家是避难的人,就把丈人一家高调里骂的话装作没有听见,赔着小心,低头哈腰地做着粗活重活,以推天日。时光如电,转眼两月有余,根明越来越惦记家里,不知根亮来过没有,锁在院里的物品家什好着没有。他每天央告女人钱转弟,催女人一道回去,不要赖在娘家看眼势。钱转弟初来时以为娘家和家里一样,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吃啥穿啥都由自己。来到娘家之后,方才明白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娘家父母对她当初的出嫁很有看法,兄弟弟媳更是不消说。更重要的是:娘家如今弟媳当家,吃啥穿啥父母已做不了主。钱转弟一家来后不到三天,弟媳脸上的容颜就不对了,念叨刚磨下的一袋面才三天半截就没了。钱转弟知道弟媳的意思,不敢作声,忙巴结着集上给弟媳买了一套衣服。弟媳穿了钱转弟买的衣服后,有段日子,不再说着念叨了,对钱转弟有说有笑的,并姐长姐短地叫。可没过多久,弟媳的脸色又不对了,吃饭时念叨钱转弟的两个娃娃人小饭量大,吃饭像大人一样。钱转弟忙给弟媳的两个娃娃各买了一身衣服。弟媳笑逐颜开,当时给娃娃换上,夸钱转弟有眼力,买的衣服合身样式好。可过不上几天,弟媳的脸又吊得二尺长,常常骂鸡打狗,摔碟摔碗,给钱转弟难堪。钱转弟清楚弟媳指桑骂槐的病根,但她无钱巴结,也不敢翻眼得罪弟媳,只在心里喊着苦。根明催她回去时,钱转弟也生起了回去的念头,可这个念头瞬间便像火星一样熄了。钱转弟不知木瓜面村里山再走了没有,发生了啥变动了没有。钱转弟想:“如若没想周全从娘家门里合家走出去,想再进来,即便娘家接纳,自己是没那个脸面了,何况娘家巴不得自己快出去哩!”钱转弟顾虑重重,和根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根明先回去打探消息,若是村里再没啥变化,其他人家都重新搬来了,就让根明把冰锅冷灶的家里收拾收拾,再来接自己娘们子回去。根明得了女人的安排,第二天一早,辞了丈人一家,步行着向南去了。
根明去后,钱转弟日等夜盼,可根明十天半月,不见回来。钱转弟心急如焚,不知出了啥事,给父母托付下两个孩子,准备去看。正要走,根明门里进来了。钱转弟埋怨着责怪根明出了门就一只老鼠不见尾巴了,你看永远再不要来了,来咋?根明忙给女人解释迟来的原因。听了根明的解释,钱转弟涣然冰释。再不言语了。
根明到村里时,高全德正组织人夯墙、打胡基,全村上下干得热火朝天。木瓜屲自山走之后,天就晴了,再没有下过雨,山也再没走。寄居在附近亲戚家的村民恋着故土,逐渐又回到村里,收拾住宅院落。居家过日子。高全德忙里忙外,指挥人给塌了墙的人家夯墙。给倒了屋的人家打胡基盖屋。根明进村时,天快黑了,高全德和一大群人正擦拭着镢头、铁锨,准备收工歇缓。根明忙跑过去叫声:“高家爸!”高全德扭头见是根明,一脸的不高兴,训道:“我当你远走高飞后再不进咱这穷村了,怎么来了?”根明憨笑着不说话。高全德擦完镢头上的土,镢头一抡。扛在肩上,看着根明,问:“准备回来住了?”根明答应说是。高全德道:“那好。明天来夯墙!”说完,咳嗽着回家去了。根明愣愣地看着年迈力斜的高全德弓背哈腰咳咳咔咔往家走的模样,觉得高全德分外老了。根明心头涌起了一股酸楚。同村夯墙的三太爷家孙子李守义见此,以为根明是怨恨高全德训斥,过来根明肩上拍了一下,笑着问:“高家爸训你你心里不舒坦?”根明忙说:“没有。”“怀文爸日子不好过,外面要出力,回去要做饭照应家里。怀文妈又常在家里闹他。”守义望着远去的高全德说。根明出口长气,沉吟着不说话。
根明晚上被守义叫到家里吃了饭,住了。第二天,根明怕村民说他,早早走来夯墙。一夯就是十天半月。其间,他想着去接妻儿,但看着全村人流汗劳累。张不开口。待到村里破塌的墙全部夯完,修房的胡基备齐,他才吞吞吐吐说出北后面接妻儿的事。高全德听完,问:“你一个人能接回来吗?要不要再去一个人帮你?”根明说自己一个人能行。高全德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根明便马不停蹄,赶到北后面,来接取妻儿。
钱转弟听完男人的解释,忙起身收拾行李启程。娘家应承性地挽留了几句。便帮着给女儿女婿收拾行李,打发女儿一家回去。根明收拾停当,感谢了丈人一家两月来的照顾,挑起担子,牵住黑叫驴,一路路来到家里。根明家里修房的胡基已经打好,木料已经备齐,但胡基没有晒干,不能马上开工建房,况且根明问了风水,清楚院里将要修房的方位今年不利。无奈中,根明一家闲坐在家里,等待明年春上动工。另外,今年春上下种时雨多。秋田多半没能种到地里,种到地里的又没能照看料理,全被杂草淹死。秋田是绝收了,全家老小得闲坐在家里,吃半年多的口粮。村民为此愁眉不展,心焦难安。烦恼中,有人托门路到陕西一家矿上下苦力。根明听见此事,把村里青年人想出门打工的事说给了女人钱转弟。钱转弟听说后,眼睛定定地盯着根明,说:“要不你也去!”根明点点头,出去找出门的人商量。一锅烟工夫,根明走了回来,对女人说:“家里全交给你了。后半年没啥事,你把两个娃娃关照好。”
“啥时走?”女人问。
“明早。”
“这么早就走?”
“他们定的,说再不能推——若推,怕矿上不缺人手了。”
“我还没给你收拾行李哩!”女人有些急。慌忙起身下炕去给男人烙路上吃的馍馍,收拾换洗的衣服。女人溜下炕,地上穿鞋时,抬头问根明:“你们啥时回来?”
“年底。”
“活做顺后给家里来信。”
“嗯。”
“下苦时要吃饱,活要悠悠干,要长眼色,工头来要卖力,工头不在跟前要会搔皮摸面地躲溜。”女人安顿说。
“我知道。”
“挣上钱挣不上钱都是闲事,你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活苦,做不住,你就回来,不要强撑着!”
“我全晓得。——你给我快些收拾去吧!”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闭了嘴,给男人收拾行李去了。
根明第二天东方拂晓后走了。一同去的还有五人。领头的是李山狗。李山狗姨兄在陕西一家矿上当小工。李山狗姨兄当了近十年,听说谋了个小队长。李山狗跟着他姨兄矿上下了一年苦,听说村里跑了山,心里担忧家里,前几天跑回来看,回来后,见家里虽然屋倒房塌,但是大小人畜平安无事,遂放了心,要重新去矿上下苦。村里人见他矿上挣钱不错,恳求山狗去矿上时领上自己。李山狗推脱不过,答应下来。答应了一人,其他求来的便一个“不”字说不出口,于是,凡来求的,李山狗全领上一同去了。
李山狗领着人走后,不到一月,矿上便传来了消息,说是李山狗他们全埋到了山里,要家属前来处理后事。一时,村里每个人头上罩了团阴云,死了人的家人全哭了起来。有的老年人哀伤过度,一口痰咳不上来,昏死了过去。钱转弟听到噩耗后,眼前一黑,瘫倒到了炕上。她的两个孩子见母亲好端端倒在地上,吓得爬到母亲身上高声哭叫起来。钱转弟过了好长时间才睁开眼睛。眼睛睁开后,钱转弟两股清冽冽的泪水便流了下来。钱转弟挣扎着爬起来,将两个孩子楼在怀中,放声痛哭。
钱转弟和其他失了亲人的家属准备搭车去矿上时。矿上又来了人。来人给他们讲了一通道理后,给每家掏了五千元安葬费,之后,拿出一张纸让家属签字按手印。村民不懂政策,也不懂来人说的道理,但他们懂人命由天、生死天定的传统理念,因此,心里虽则为亲人的死悲痛欲绝,还是拿了钱,按了手印。来人见事情已处理完毕,起身要走,被村民挡住了。来人先见事情处理得很顺利,心里很是高兴,蓦然见村民来阻挡,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来人捏了一把汗,遽忙问:“还有啥事?”
“人呢?”
“不是早给你们说埋到山里了么!”
“人死了,尸体总得运回来安葬到坟里!”村民说。
来人才听清村民的意思。来人用纸巾摸掉额头沁出来的汗水,和颜悦色地说:“至于这事,我们那边会合理处理的,你们不要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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