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11166字
在两头公鹿殊死拼斗的过程中,争夺的对象矛盾的焦点事端的挑起者——母鹿始终保持着安详娴静的姿态,做不偏不倚的旁观者。千万别误会日曲卡山麓马鹿群的母鹿都是战争狂虐待狂唯恐天下不乱的变态心理患者。她们之所以只对胜利者敞开爱的心扉,是出于一种严峻的生存压力。日曲卡山麓既有温暖的阳光碧绿的青草和明镜似的湖泊水塘,也有凛冽的风雪、食物断绝的冬天和干涸的旱季;既有能和马鹿和平共处的羚羊、牦牛、草兔等草食动物,也有喋血啖肉厮杀成性的肉食猛兽;对马鹿来说一出母胎便面临着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只有最强健的体魄最敏捷的头脑最发达的四肢才有希望躲避灾祸存活下来。两雄争斗就是一种择优汰劣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所有发情期的母鹿都熟悉这套种族先祖通过遗传基因留下来的生存密码。公鹿折断的角架,眼睑上因斗殴而漫流的血,是馈赠给母鹿的最好的婚嫁彩礼,是通往温柔之乡进行传宗接代的唯一行之有效的通行证。这是一种能与人类图腾崇拜宗教信仰相媲美的神圣仪式,也可以说是马鹿社会奇异的婚礼。
安妮是头身心健康神经正常的母鹿,她虽然喜欢爵咪农,也必须亲眼目睹爵咪农用大角架斗败另一头公鹿后,才能奉献自己的一颗芳心。
安妮使劲摇曳着蓬松的短短的尾巴,将麇集在臀部的那股激情和弥漫全身的那份爱意挥甩进紫色的暮霭和杂驳的灌木丛。她又将昏眩的脑袋整个泡浸进碱水塘,让自己从爱的眩晕和情的混沌中彻底清醒过来。她轻轻一跳,使自己酥麻的身体从爵咪农诱惑力极强的触碰中脱离开,就像逃避一个虽然迷人却是危险的陷阱。
呦——爵咪农困惑不解地叫了一声,又黏黏糊糊想把身体靠拢过来。安妮倏地掉过头去将两条前腿半蹲半屈,将两条后腿半踮半立,胯部耸得老高,摆出一副尥蹶子的架势,这是母鹿拒绝公鹿接近的典型防卫动作。
爵咪农委屈地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迁徙到南方去过冬的马鹿群终于回来了,日曲卡山麓的河谷沟壑不时传出高亢嘹亮的鹿鸣。
就像一朵娇艳的花必然会招来蜂儿蝶儿一样,年轻风骚的安妮很快吸引了一头名叫亚乌的中年公鹿。
这家伙体格和爵咪农不相上下,青黛色的四叉鹿角有明显的折断痕迹,右眼皮有一条蚯蚓似的伤疤直通额角,一看就知道是头每年春季都要为争偶而斗殴,却又常常不得意的倒霉蛋。这种鹿可以称之为优秀大公鹿的陪衬,是鹿群奇特的婚配仪式——两雄争斗的配角和道具。安妮很高兴这么个家伙来同爵咪农较量。
安妮晓得爵咪农虽然已发育成公鹿,但毕竟初涉尘世,初涉情场,格斗经验还很欠缺;刚刚在日曲卡山麓熬过食物匮乏的冬季,体力也还不太强壮;假如前来挑战的是头体魄魁伟油光水滑出类拔萃的大公鹿,爵咪农就算肯为爱情赴汤蹈火殊死拼斗,也会因力量对比过于悬殊而败下阵来的。而亚乌和爵咪农比较,个头相差无几,都是四叉鹿角,双方力量大致平衡,也许亚乌因年长几岁格斗经验会略胜爵咪农一筹,但爵咪农有一种保护自己权益反对外来侵犯的战争心态,定能激励斗志增加力量扩大获胜的可能。
她的感情倾向是十分明显的。
当亚乌气势汹汹沿着山崖那条石径小道登上山坡,用粗哑的嗓门呦呦呦发出夺偶争斗的吼叫时,安妮将自己的脑袋探进爵咪农的颈窝,抚弄着磨蹭着,去吧,别紧张,别害怕,为了我去冒冒风险,完成这神圣的婚配仪式,瞧你的对手并不比你英俊,并不比你强壮,头顶的角架也不比你尖利,你能斗败它,你能驱赶它,你一定能争偶成功。即使你角尖折断,那也是爱情永恒的纪念;即使你眼睑被挑破,那也是光荣的伤疤。当你凯旋鸣叫,我会用温热的鹿舌舔尽你脸上的污血,我会用湿润的鹿唇亲吻你折断的角尖,我会给你温婉,给你甜美,给你芬芳,给你雌性的抚慰,给你美妙的胴体,给你缠绵悱恻的新婚之夜,半年后赐给你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爵咪农。
去吧,去吧,这是任何公鹿必修的课程。
爵咪农摇晃着角架迎着亚乌走去。
开始时这两头公鹿果然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战了个平手。爵咪农琥珀色的角架和亚乌青黛色的角架纠缠在一起,抵触碰撞摩擦挤压左挑右刺横槊直捣歪探斜甩,乒乒乓乓斗得不亦乐乎。一会儿爵咪农占据上风,在平缓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将亚乌一步步逼下坡去;一会儿亚乌调转方位置身在坡上,把爵咪农压得连连倒退。山脚下是波涛滚滚湍急宽阔的古戛纳河。山坡上草叶纷飞,泥星四溅,雀鸟惊叫,天昏地暗。
安妮按照马鹿社会的传统习惯,站在一旁啃食着青草。她必须若无其事,必须无动于衷,必须安逸娴静,必须悠然自得,必须心静、气静、神静,做一头袖手观斗的局外鹿。对母鹿来说,获胜的一方就是如意郎君,失败的一方就是窝囊废。
安妮确实在情场兼战场的旁侧啃着青草,做出一副漫不经心听之任之的神态来,但她两只明亮的鹿眼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紧紧盯住两头正斗得难分难解的公鹿。她的情绪无法平静,感情的天平不能不倾斜,一碗水实在无法端平。她衷心希望,并暗暗祈祷爵咪农赶快把亚乌斗败并驱逐出去。
她的身体虽然还未出嫁,心却早已有了归宿。
爵咪农鼻孔呼呼喷着粗气,青筋暴突的脖子突然用力梗挺,一叉角尖不偏不倚从亚乌脖颈刺滑过去。亚乌呦地怪叫一声,霎时间皮开肉绽,脖颈间漫流出一汪鲜血。他跳出格斗圈,浑身颤抖,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爵咪农第一次如此漂亮如此准确如此狠毒地刺伤了情敌,兴奋得有点忘乎所以,呦呦呦提前发出胜利的欢呼。
安妮真比在冰天雪地间捡到一只水淋淋鲜嫩嫩的红萝卜还要高兴,她巴望亚乌能即刻转身逃命,这场婚配的仪式就算以喜剧告终了。
她瞪圆了眼睛望着亚乌。
恰巧这时亚乌也抬起头来茫然四顾,无意间安妮的眼神和亚乌的眼神碰撞了一下。安妮做梦也没想到这偶然的一瞥会彻底改变她和爵咪农的命运。亚乌的鹿舌尝到自己伤口里流出来的咸津津的血,意志差不多崩溃了,算啦,既然打不过对方,那就赶快转身逃命吧,这虽然是雄性的一种耻辱,但在强手面前却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它已经不是第一次蒙受这样的耻辱了,这并不会使它感到特别难堪的。
就在他欲逃未逃的时刻,他望见安妮瞥了他一眼。安妮这一瞥的主观意愿和实质含义是希望亚乌识相些知趣些明智些,赶快逃跑算啦,但亚乌却误以为是安妮对他的一种鼓励,一种青睐,一种垂怜,一种召唤,一种钟情的表白。处于发情期的雄性动物是很容易想入非非的。亚乌实然间觉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安妮锦缎般的皮毛,柔软的唇吻,肥硕的臀部,微微隆起的小巧玲珑的***,也并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一瞬间他像被注射了一针精神吗啡,受伤的委靡和失败的沮丧一扫而光,奇迹般地恢复了雄性的自信和尊严。人类的俗话说色胆包天,这句话用在亚乌身上恰如其分。他狂吼一声暴跳起来,勾着脑袋将角架朝爵咪农凶狠地抵刺过来。爵咪农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来得及回过神,猝不及防被抵得连连后退。叭的一声,爵咪农的一叉角尖被扭断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安妮那颗鹿心吊到了嗓子眼。
亚乌显然要比爵咪农老练得多,也狡猾得多,他不像爵咪农那样,在让对方受到沉重的打击后自我陶醉,结果让对手有喘息的时间,有回旋的余地;他在爵咪农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时,就挺着角架再次猛刺过去。这一击假如得手,爵咪农的腹部定然被捅出两个血窟窿,说不定鹿肠也会被挑出来。
安妮忍不住呦地呻吟了一声。
幸亏爵咪农还算机警,就势往坡下打了个滚,躲过了这致命的撞击。
亚乌毫不松懈地步步进逼。
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失蹄摔了一跤摔掉了锐气,还是角尖被折断挫伤了意志,爵咪农在亚乌的攻击前节节后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完全是失败前的挣扎。
亚乌却正好相反,精神抖擞越战越勇,频频用角架挑捅劈刺,简直是锐不可当。
形势急转直下,安妮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晓得倘若不发生奇迹,爵咪农败下阵去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按照鹿群的生活习性,凡在争偶中受伤败退的公鹿会孤独地逃进密林,形单影只,与羞辱为伴。从此以后,爵咪农就会在她安妮的生活中消失。不管她是否愿意,也只好委身于这头并不杰出的中年公鹿亚乌。不不,她不能这样听任命运摆布,她不喜欢亚乌,更主要的是她舍不得失去爵咪农。
要是没有爵咪农,很难想象她安妮能在日曲卡山麓度过寒冷的冬天。
去年深秋,安妮本应按体内生物钟的指示追随鹿群迁徙到遥远的南方去过冬的,临行前两天,在跳跃一道山涧时,左前蹄不慎踩在一块结着一层薄霜的青苔上,蹄子滑进石缝,扭伤了腿骨,一走路就钻心地痛,踬踬颠颠无法跟上奔跑的鹿群了。一般来说,一头跛腿小母鹿离开群体,独自留在日曲卡山麓越冬,是必死无疑的;即使能侥幸躲过猛兽的跟踪追捕,也极难逃脱被肆虐的暴风雪冻成冰柱的厄运。就在她绝望地站在被秋霜染成焦黄的草间里眺望鹿群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时,她碰到了爵咪农。
爵咪农也是头倒霉透顶的鹿,鹿娘琼茜刚产下他两天就被狼群扑倒,他靠东讨一口奶西讨一口奶勉强生存下来。小爵咪农得不到充沛的乳汁,得不到鹿娘的庇护,长得瘦削羸弱。他本来是随着鹿群一起迁徙的,却被古戛纳河挡了回来。宽阔湍急的古戛纳河是鹿群南迁的第一道鬼门关,每年都有几头臼齿脱落毛色灰暗的老鹿和发育迟缓步履蹒跚的幼鹿在河中央被旋涡卷走,被激流冲跑。伙伴们一头接一头跳进汹涌的河水,有的顺利有的艰难都游过岸去了,爵咪农蹚着冰凉的河水,胆战心惊刚走到深没肩胛的地方,一个浪头压过来,他过于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歪斜了,四蹄踩空,呛了两口被搅混了的泥浆水,愈发心慌意乱,愈发保持不住平衡,被河水冲向下游。登岸的鹿群都以为他在自然界无情的筛选中被淘汰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漂出两三百米远,眼看就要跌落高悬的瀑布,一道暗流又把他从河中央冲回浅水湾,他四蹄搂住一块大卵石,才幸免于难。当他气喘吁吁从河湾爬上来时,对岸的鹿群已钻进茂密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茫茫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共同的命运使他们结成了患难伙伴。
安妮不会忘记,当暴风雪袭来时,乱石岗上的岩洞,猛烈灌进一股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寒风和雪尘,她和爵咪农互相依偎着取暖,才算勉强没有被冻僵。她不会忘记,当厚厚的雪被覆盖大地,山野一片白茫茫时,是爵咪农带着她跑到温泉谷,用蹄子刨开雪层啃食草根才免于被饿死。她也不会忘记,漫漫长夜山冈上传来雪豹饥馑的嗥叫,洞外漆黑一团的乱石滩闪烁起绿莹莹的兽眼时,她和爵咪农脖颈缠绕着脖颈,搂抱成一团,互相壮胆,才没被吓得魂飞魄散灵魂出窍胆囊破裂。令她终生难以忘怀的,还是那次在冷杉箐和双色小公狼不期而遇的情景。
那是大雪初霁的一个清晨,她和爵咪农冒险钻出岩洞,到冷杉箐去啃食树皮。除了苦涩的草根外,寡淡无味的冷杉树皮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第二种食物。刚剥了两三棵树皮,肚子还没来得及填饱,白皑皑的雪地幽灵般地跳出一匹狼来。这是一匹和鹿崽差不多大小刚刚离开母狼独立生活爪子还不够尖利犬牙还不够结实脑袋是黑毛身体是黄毛的双色小公狼。虽然遇到的是一匹身体差不多比自己小了一半的狼,安妮仍吓得腿儿发软,颈儿发颤,只想撒尿却又撒不出来。狼是鹿的天敌鹿的克星,狼习惯于把黏稠的鹿血、鲜嫩的鹿肉当做自己最佳食谱。安妮曾亲眼目睹毫无防卫能力的母鹿在狼的爪牙下生命是那么脆弱。那天鹿群正在树林穿行,突然从一座磐石背后蹿出一匹黑色大公狼,朝母鹿白脖儿扑去。安妮看得清清楚楚,当黑狼跃在空中还没落到白脖儿身上时,可怜的白脖儿就已四腿发颤吓得不会动弹了。黑狼骑到白脖儿身上时,白脖儿没有任何挣扎,也没有任何反抗,就跪倒在地,还侧转脖颈将自己白纹镶嵌的美丽而又柔软的颈窝送向狼口。白脖儿一定是觉得反正逃不脱被吃掉的厄运,还不如死得干脆点,死得自觉点,将脖颈让狼一口咬断,以减少死亡前的痛苦。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却也是一种让其他鹿看着心碎的选择。
比起白脖儿来,此时安妮的处境更加艰难。她左前蹄的扭伤还没痊愈,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又费劲又别扭又缓慢,别说撒蹄奔逃了,恐怕跑不了几步就会一个闪失栽倒在雪地里的。藏没处藏,跑又没法跑,只好傻呆呆站在原地等候命运的裁决。
爵咪农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单独逃命,还是看清对方只是匹孤单的、乳臭未干的小公狼,觉得还有对抗的希望,反正在这节骨眼上,它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一眨眼的工夫双色小公狼就跳到了他们面前,爵咪农慌忙朝前跨了两步,走到她前面,低下脑袋亮出脑门上那对可怜兮兮的两叉角架进行阻拦。双色小公狼龇牙咧嘴朝爵咪农发出一串威胁恫吓的嗥叫。狡诈的狼面对鹿群总是挑选老弱病残者或没有反抗能力的母鹿下手,一般很少袭击头上有角架的公鹿。安妮知道她和爵咪农待在一起,双色小公狼绝对是把扑击目标选定在她身上。她既是跛了一条腿的伤鹿,又是脑门没有角架的母鹿,扑咬起来方便省力。小公狼不可能同时对付两头鹿,更没必要冒险和尖利的鹿角较量。小公狼声嘶力竭地嗥叫着,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把爵咪农赶走吓跑。
安妮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鹿对狼有一种本能的恐慌,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爵咪农在这种让鹿毛骨悚然的狼嚎声中究竟能坚持多久呢?
爵咪农和双色小公狼怒目对峙着。小公狼绕到左边,鹿角就移到左边;小公狼跳到右端,鹿角就在右端布防;小公狼作跳跃状,鹿角就朝天挑刺;小公狼作匍匐状,鹿角就贴地守卫。爵咪农的两叉鹿角就像一堵活动的墙,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就这样爵咪农和双色小公狼从上午僵持到日头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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