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9614字
小公狼停止了徒劳的努力,不再东绕西转寻找可以攻击的破绽。他蹲在雪地上,凝望着西边那轮苍白的太阳,发出一串婴孩啼哭般的嗥叫,像是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灵感。突然,他慢悠悠踱到爵咪农鹿角前,张开尖尖的嘴,噗噗噗朝爵咪农唇吻喷吐一团团气流。霎时间,清新的空气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一招十分阴险毒辣。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气味在马鹿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鹿对食肉猛兽身上那股刺鼻的臊臭和血腥味有过敏反应,多嗅闻一会儿就会头晕眼花气虚心悸浑身发软,产生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心理。安妮看见爵咪农在小公狼污浊气流的袭击下,眼神开始散乱,步履开始踉跄,鹿角甩摆也显得笨拙了。他想用角尖去挑小公狼,但机警的小公狼轻盈一跳就躲开了鹿角的锋芒,角尖屡屡挑空,白耗了许多力气。
呦呦呦呦,爵咪农发出一串凄凉的哀鸣。
安妮看出来爵咪农已被小公狼口腔里那股能和死亡的腐败气息相媲美的浊流,喷射得恶心反胃,意志快崩溃了,要不了多长时间,爵咪农即使不转身逃离,也会被熏得窒息晕倒。
安妮急得拼命用蹄子踢蹬地面,地面上的积雪扬起一层轻烟似的雪尘,随风朝小公狼方向飘去,空气中污浊的血腥味顿时减轻了些。这无意中的发现使安妮欣喜若狂,立即扭转身来用两条后腿拼命尥蹶子,瀑布似的雪尘劈头盖脸朝小公狼飞去,不仅盖住了那股让鹿讨厌的浓重的血腥味,还砸得小公狼睁不开眼来,只好离他们远一点。爵咪农转忧为喜,也依葫芦画瓢,用角架铲起地上的积雪,朝小公狼抛去。小公狼大概从来没玩过如此阵势的雪仗,无可奈何地哀嚎着连连后退。她和爵咪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个鹿角朝前,一个屁股朝前,改被动防御为主动进攻,以地上取之不尽的积雪为武器,朝小公狼追撵过去。雪尘雪粒雪块雪团,还有坚硬的冰碴,地毯式地朝小公狼倾泻,初出茅庐的小公狼在这奇异的打击面前终于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气馁了,委瘪了,放弃了这场看来没有多少指望的狩猎,悻悻地跑开了。她和爵咪农狼口余生,幸运地摆脱了险境。
虽然最后驱逐双色小公狼的办法是她想出来的,但要是没有爵咪农不顾狼的威胁恫吓,忠实地坚定地伴随在她身边,她早就葬身狼腹了。
青草萋萋的山坡上,爵咪农和亚乌的争偶战仍在继续。爵咪农的处境似乎越来越不妙了。亚乌像注射了什么兴奋剂,四蹄变得极富弹性,角架也变得坚韧无比,一次接一次跳跃出击,爵咪农被逼得连连后退,耳根腿弯好几处被对方的角尖擦伤,疼得他呦呦呻吟。
安妮一步步走下坡去,向那两头已斗红了眼的公鹿靠拢。她自己也不清楚走过去要干什么。
亚乌你并非鹿群中的佼佼者,你凭什么就一定要从我身边驱赶走爵咪农?亚乌,当可怕的暴风雪席卷日曲卡山麓,你曾用你的体温温暖过我的心吗?亚乌,当皑皑白雪覆盖大地,我饿得饥肠辘辘,你曾陪伴我同嚼过苦涩的草根吗?当我在恐怖的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苦苦煎熬时,亚乌,你却在遥远的南方享受着青青的牧草耀眼的阳光!
安妮心里油然产生对亚乌的反感和憎恶。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那天深夜,鹿群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露宿,按秩序排列,轮到亚乌担任哨鹿。半夜,有一匹牦牛路过山崖,在树林穿行时碰响了树枝,亚乌误以为是狼群前来袭击,便发出尖厉的报警声。梦中惊醒的鹿群睁着惺忪睡眼夺路奔逃,小路上你推我,我搡你,拥挤中一头小鹿被挤下悬崖死于非命。这时牦牛钻出树林哞哞叫了几声,大家才晓得是虚惊一场。这桩无谓的惨案,说明亚乌是头嗅觉、视觉和听觉都极一般的草鹿,还是一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胆小如鼠的不称职的哨鹿。
就这种货色,也配用胜利者的姿态把她安妮拥进怀里吗?假如那天不是爵咪农,而是换了亚乌在她身边,面对双色小公狼张牙舞爪的威胁,他恐怕早就撇下她独自逃命了!
亚乌以排山倒海般的袭击使爵咪农退到山脚,退到古戛纳河边。爵咪农又一叉角尖被扭断,发出绝望的哀鸣。安妮用仇视的眼光盯着扬扬得意的亚乌,闷声不响地走过去,紧挨在亚乌的屁股后面。她已忘了母鹿在这种特定的场合,应绝对保持中立,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介入的超然的态度。
爵咪农两条后腿已踩进河中,在布满彩色的鹅卵石的浅水湾东摇西晃地站不稳,也许还有两三秒钟,也许还有十几秒钟,他就会在亚乌凌厉的攻势面前无力抵挡,落荒而逃。
假如没有爵咪农,今年冬天她即使不被饿死冻死给狼咬死,也会被孤独和寂寞活活折磨死。
安妮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壳,什么遗传密码,什么生存规律,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特定的生活习性,什么鹿群社会的无形禁忌,一瞬间统统被置于脑后,遗忘得干干净净。她的灵魂被一缕情感牵绕着,做出了一个对母鹿来说是旷古未闻、离经叛道的举动。她钩着头,用平滑的脑门突然朝亚乌的胸侧用力撞将过去。咚,脑盖骨撞在对方的肋骨上,震得她脑袋发晕。
这侧面一击是那么猛烈、那么突然、那么坚实有力。亚乌被撞得身体腾空飞出两三米远,扑通掉进河里,宁静的河湾爆起一大片七彩水花。亚乌摔了个四足朝天,仰面躺在浅浅的河水里,好一阵身体都没动弹,茄紫色的唇吻中发出稀奇古怪的呦呼喔呦呼喔的叫声,那恓惶的神态惊诧的表情就像突然看见一棵树会走路一样。他做梦也想不到正在身后观战的安妮会和自己的对手结成神圣同盟,公然袒护并公然跳出来助战,这实在太反常、太怪诞、太不可思议,简直叫他不知道该谴责、该抗议,还是该目瞪口呆。
爵咪农也没想到安妮会把亚乌撞翻在河里,一时竟看傻了眼,呆呆地站着不动。
亚乌这一跤虽然跌得不轻,却并未伤筋折骨,在凉丝丝的河水的冲刷下,很快回过神,四蹄划拉着想翻身爬起来。
呦——安妮朝爵咪农喝叫了一声,是报警,是提醒,是催促,是鼓励,是助战的呐喊。
于是爵咪农摇晃着头顶琥珀色的鹿角,踩着水花,带着胜利者压倒一切的气概,朝两条前腿还跪在水里没完全爬起来的亚乌冲刺过去。
亚乌臀部挨了一家伙,被捅出两个不深不浅的血窟窿。它嗷嗷怪叫着,沿着河湾朝丛林深处逃去。其实安妮一脑袋将它撞翻在河里时,他的斗志已经被撞垮,精神已经溃败了。
爵咪农用矫健的步伐追逐着落荒而逃的亚乌,追出老远老远,这才站在一座隆起的土丘上引吭高歌:
呦——呦——呦——
我赢了,这块肥沃的土地属于我;我赢了,这头美丽的母鹿属于我。
爵咪农昂首挺胸在安妮身旁踱来踱去,夕阳把他优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用前腿潇洒地踢动草叶,一对金凤蝶在他身旁的花丛中轻飞曼舞,更衬出他英武的气概和胜利者的风采。
呦嗷呦嗷,他朝安妮趾高气扬地叫唤着。
安妮晓得爵咪农是向她索讨胜者的权利,要她履行母鹿的义务,夕阳如火把山坡晒得一片温馨。安妮慢吞吞朝爵咪农靠拢,心里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倘若爵咪农是靠自己的力量斗败并驱赶走亚乌,那她根本不用它来催促提醒,就会喜滋滋迈着轻快的步伐,投入对方雄性的怀抱。事实是因为自己插手干预,爵咪农这才转败为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特别的缺憾。是的,在这场争偶决斗中,爵咪农获胜了,却是一种很勉强的胜利,她安妮投向胜利者怀抱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勉强。
呦嗷呦嗷,爵咪农骄傲地朝她贴过来。
爵咪农,假如你现在露出一丝羞赧的愧意,我会更喜欢你的,倘若你果真具备雄性的高傲,你就不该把刚才那场侥幸的胜利视作真正的胜利。你应当把来自雌性的恩赐当做自己的耻辱,你应当登高嚣叫,用雄性的傲慢和目空一切,向树林背后和山岩深处的雄鹿再次发出挑战,用热血谱写一曲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赞歌。假如你有勇气有魄力有信心有毅力这样去做,那么,我会跪倒在你琥珀色的角架面前,像一头最温顺的母鹿那样心甘情愿地向你奉献出一切。
爵咪农得意非凡,看不出有任何内疚,也看不出有任何反思。
安妮像嚼了一口苦艾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爵咪农热腾腾的身体触碰到她的身边,她嗅到了一股雄鹿身上特有的汗酸味。气味在哺乳动物中扮演魔术师的角色,特定的气味能变幻情感更改行为。她将鼻孔探进爵咪农两条前肢交汇的凹部,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靠爵咪农身上那股强烈的雄性气息,来平静自己紊乱的心绪,来调动起自己体内的某种欲望。遗憾的是,不知心理出了什么差错,气味这个哺乳类动物的魔术师竟然发挥不了一丁点儿作用。
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安妮想,就权当爵咪农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获得辉煌胜利的。她打破常规在两雄争偶时出面干预,不就是要让爵咪农斗败亚乌吗?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在手段问题上枝节问题上计较不休呢?
爵咪农温热的鹿舌舔着她的脸颊,湿润的唾液有股紫苜蓿花的清香。雄鹿的这种爱抚应当像电流一样传导母鹿全身,安妮等待着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出现奇妙的激情。唉,自己怎么变得像块没有感觉的石头,久久无动于衷呢?
作为和爵咪农相濡以沫在日曲卡山麓度过严酷冬天的伙伴,她很愿意和他结为情侣;可作为未来母亲,她又不能不对他的体魄、胆量和意志打个大大的问号。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爵咪农交配产下的鹿儿当然就是爵咪农的复制品。她能忍心让未来的鹿儿也像爵咪农那样面对一头并不出色的前来争偶的公鹿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地掉进古戛纳河吗?未来的宝贝不可能再如此好运气,会碰到一头不顾一切帮他打败争偶对手的母鹿,未来的宝贝也就永远得不到能繁衍后代的机会。对一头公鹿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在生存竞争自然淘汰的丛林法则面前被无情地剥夺掉做父亲的权利更可悲的事了。
安妮绝不能让这种鹿间悲剧在自己的后代身上重演。
爵咪农的舌头在她身上左右移动,慢慢地朝她尾部接近。对雄鹿来说是完成神圣结合的最后一道工序;对母鹿来说这是开启母性心扉的最后一道防线。安妮纵身一跳跳出了那暧昧的氛围。
呦——呦——爵咪农惊异地伤心地委屈地愤怒地叫起来。
安妮晓得自己不合情理的行为会刺伤爵咪农雄性的自尊。没办法,爵咪农,母鹿不可能像公鹿那样可以随心所欲滥施自己的感情。对公鹿来说只要是处于发情期,从理论上说可以使无数母鹿怀结珠胎,但对母鹿来说一年就一次受孕的机会,不不,假如把哺乳和抚养幼鹿期间停止发情的两年也计算在内,就只有三年才有一次受孕的机会。她不能不十分小心谨慎地挑选自己的配偶,不能不十分珍惜吝啬自己的感情。
爵咪农打了个响鼻,大幅度地摇晃起头上四叉鹿角,前腿蹦后腿曲摆出一副攻击姿态,怒气冲冲地盯视着她。她晓得他像一些性情暴烈的雄鹿那样,试图用蛮力报复她的背信弃义,并迫使她就范。她完全可以躲闪可以逃掉,但她伫立着纹丝不动。扎吧,爵咪农,假如这样能安抚你雄性受伤的心灵,能平息你郁结在胸中的怒火,那就请扎吧,就范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为你皮开肉绽。
爵咪农慢慢退后半步,突然挺着角架快步朝她奔来。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但角尖刚刚戳到她富有弹性的皮肤便又自动退缩了回去。
善良的爵咪农到底是爱她的,不忍心伤害她。她心里对它充满感激。
爵咪农的眼睑上有一抹紫血痕,脖颈也被亚乌的角尖挑破了皮。她温柔地靠过去,用舌尖和唇吻替他舔洗疮面。她确实很喜欢它,但她无法克服自己雌性的古板、雌性的矜持、雌性的偏执和雌性的小心眼。她非要亲眼目睹他在其他雄性的挑衅面前,在生存的考验面前,一展坚韧的意志、雄浑的胆魄、出色的格斗技巧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才能平衡心理,打消顾虑,寄托希望,化喜欢为挚爱,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投入自己的感情。
爵咪农,请为了我再进行一场争偶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