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

有一天，“土星”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她的皮肤晒得很黑，看起来很干燥，把头发轻绾成一个大髻，穿着宽松的浅灰色上衣，看起来干脆利索。

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背囊走进唱片店。

她把背囊卸下来，放在地上，然后很熟稔地坐在沙发上，把腿伸直，又伸了个懒腰，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惬意，毫不拘束。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女人，但是，她一定很有趣。牟鱼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刚好煮了咖啡，便倒了一杯，递给她。

“我刚下火车，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朋友推荐我来这看看，这里，果然很不一样。”她顿了顿，“你煮的咖啡？很好喝。”

“你是从外地回来吗？”

“我一直都是‘外地人’，到处走，到处走。都快要忘记自己是哪儿的人了。我第一次来风城，要转一趟长途车，明天就走。所谓的旅行，总是要在坐车这个环节上花很多的时间。坐长途车是很难熬的，听听唱片，时间就能过得快一些。”

“没错，是这样的。”牟鱼说。如果这时叶瞳也在，她肯定会说，这个女人，一点也不让人觉得陌生。

“我最好的女朋友也喜欢带着唱片到处旅行。有一次，她正要坐飞机离开一个地方，却发现自己把一张心爱的唱片遗留在旅馆了，于是她连飞机也不坐了，马上赶回旅馆去拿唱片。就是她，推荐我来这儿的，她告诉我那张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唱片，她在别处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却很意外地在这儿淘到了，所以我就很好奇，到底这是一家怎样的唱片店，于是我连旅馆都还没住下就一路找过来了……”

每个人都拥有一些很重要的物件，可能是偶然得到的，也可能是寻找了很久，却在无意中得到了，如获至宝。为了一张唱片而放弃航班的女人，一定也有很多故事。

“我和她，就是这样各自到处走，好多年，几乎都没有一起去旅行过。”

“为什么呢？你们都那么喜欢旅行，应该不难一起出发吧。”牟鱼问。

“我们想去的地方很不一样，她喜欢去国际大都会，享受购物乐趣，邂逅不同的人，她骨子里十分害怕孤独。而我，只喜欢去一些边陲小镇，看风土民情，看当地人的生活，我觉得这是很有价值的东西，那也是自己不可能长久拥有的生活……我们都不太会迁就对方，结果，总是错过。”

“你们去的地方，确实很不一样呢。对了，你都去过哪些地方了？你的旅行听起来充满了原始的味道。”牟鱼说。

“确实，有时候我很喜欢冒险。我还去过一些更原始的地域，局势动荡，可能会遭遇危险，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甚至会因为经历一些意外而死掉。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现在若知道这样的路程充满危险，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动身前往。有一次，去了严重缺氧的高原，有天和几个初相识的旅人一起拼了辆吉普车，夜里赶路，车子静静地在黑色的夜幕中前进，听见远处的狼吠声，慢慢又近了，十多匹狼追逐着车的灯光。我昏昏沉沉地靠着座椅睡着了，意识有点迷糊，头疼痛难止。身边的陌生男子拍醒我，很多人就是在缺氧的时刻一睡不醒的。车翻过了五千多米的山脉大山口，借着车灯的光，我看见了高高矮矮的玛尼堆与被风拂动的经幡，以及天边那片月光下蓝色的湖水，美得惊心动魄。忽然有一种想和身边这个陌生男子拥抱的冲动。在大家分道扬镳的时候，我和他站在风雪中深深地拥抱了一下，那不是艳遇，也不是友谊，只是旅途当中海市蜃楼的感动。”

“听起来真棒！但，你那位好朋友肯定替你担心过不少回了吧？她有没有劝阻过你，不要再去冒险？”牟鱼问。

“没有劝阻，她可能也会担心，但是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一旦决定要去，谁也阻止不了的。但是后来，我很想跟她一起去一个地方，不管去哪儿，她也答应了，那时，她在国外，在几个国家之间辗转，本来打算等她回来就一起出发，没想到……她回不来了，唉，明明喜欢冒险的人是我，可发生意外的人却是她。”

“听起来很遗憾，也很宿命。似乎是冥冥中的注定，躲也躲不开。”牟鱼说。

“自从她出事以后，就很少有人跟我一起分享发生在旅途中的事了。我还记得最后一次我在她家，她兴致勃勃地把她拍的旅行照片拿给我看，她真是太喜欢拍照了，以前一直不理解，为啥去旅行的人大多都喜欢拍照，最近突然明白了，一路上拍照，除了是给自己留作纪念，更重要的是，可以让自己记住很多容易忘记的东西，照片比记忆可靠得多……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在一起，她正播着……她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推荐过这张唱片，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一个叫adamgreen的男歌手，他的唱片，叫《garfield》，我后来一直在找这张唱片，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哦，又是这张唱片。牟鱼还记得，在二月，一个叫苏夏的男孩曾经给纪梵订了这张唱片作为生日礼物。

“以前曾经有卖过好几张，可是已经卖完了。太冷门的唱片，不是很多人会知道。有时候把这类唱片推荐给客人，当时他们总是不置可否，后来再想买却已经卖完。我常常会跟一些来买唱片的客人说，如果确定喜欢某张唱片，就一定要买，不买，也许就错过了，以后都不会再碰到。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其实也是这样的吧，我想。因为一些事而错过，后来再想弥补，就太迟了。”

“没错，就是这样。好了，说了那么多，我去挑挑唱片。”

第一次见面，从不相识。可是，这样的谈话，让牟鱼觉得贴心。他曾经也是那么喜欢旅行，一个人，到处走。学生时期，放长假，为了省钱，常常买最便宜的火车站票，一站一整天甚至更久，只为了去一个充满了自己想象的地方。回想起来，这样的方式，似乎比飞机转眼即达，更像旅行。

女人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把马克杯放下，站起来，走到唱片架前。

她一张唱片一张唱片地仔细翻看，就像翻过一站又一站的旅程。

她的下一站，是哪儿？

兔唇男孩

来“土星”买唱片的人，来来往往，大抵都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但总有其中一些，让人过目不忘。

有一段时间，有个很喜欢戴口罩的男孩经常来，他有各种各样的口罩，以此遮住半张脸，这在他人看来，似乎只是一种癖好，就像有人喜欢戴帽子或从来不穿袜子，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再也改不掉了。

男孩其实很好看，在他走近柜台结账的时候，牟鱼能清晰地看见，他有很浓密的睫毛，眼眸很黑很亮，看不到一丝的阴霾。

每次来，他总是在唱片店里待很长时间，每次都会买走好几张唱片，都是偏冷门的音乐。

由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热天的，呼口气都不痛快，也不嫌戴口罩难受。”有一次，叶瞳看着男孩转身走出唱片店，低声嘀咕了一下。

“也许是有原因的吧，或者只是不够自信，比如说，我小时候对自己的长相很自卑，总是低着头走路，不喜欢照镜子，老想着要戴个面具出门，不要被人看见。”牟鱼说。

“这个说法有理，可是，明明能看出，他的脸部轮廓很好，眼睛也很好看。”叶瞳说。

“每个人都有不想裸露的一面。可能只是一道伤痕，一个秘密，或其他……我有，你也有。”

叶瞳沉默，似若有所思。

小时候，邻居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是兔唇。

她老遭到同学的取笑，却并不明晰自己何以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何以总是无缘无故遭到奚落。

她开始逃课。后来被父母发现，问了个究竟，便求助于她的班主任，试图让她教育那些取笑自己女儿的学生。

可是一切都没有改变。

女孩依然承受着同学的取笑，继续上课。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从家里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书包里。在课间，拿出刀，用尽全力，刺向了一直取笑她的那个为首的男同学。

那一刀，刚好刺中了他的心脏。不偏不倚。他当场倒在她和同学的面前。

血流了一地。

她蹲下来，号啕大哭。

没过多久，她们一家就搬走了。从此音讯全无。

“你看，天生的，由不得自己的一个小缺陷，却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我们的身边，从来不缺这样的例子吧。”牟鱼说。

“这个小女孩，让我突然觉得很心酸。我在想，如果换了是我，可能也会拿出刀来，跟那些小混账们同归于尽的。”

男孩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来的时候，他没有戴口罩。但牟鱼和叶瞳还是认出他来了。他还带着一个装着一只白兔的小笼子。

是个兔唇男孩。一张接近完美的脸，嘴唇上方有一道小小的伤疤，月亮型的伤疤，浅浅的、除不走的烙印。不戴口罩，反而让人记忆更深刻了。

他仍旧不说话。把兔笼子放在地上，挑唱片仍旧挑得很专注。这回，他买的唱片有点多，牟鱼数了数，足有二十张。

“嘿，这次你买的唱片不少。”牟鱼说。

“是这样的，我家很快要搬到外地去，以后不能常来了，所以这次把喜欢的多买一些拿走。有空我会回来的，我很喜欢你们的店。”

“可以换个地方生活也很不错呀，你有空回来逛逛哦。”叶瞳插口道。

“一定。对了，我想你们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没问题。”牟鱼和叶瞳异口同声。

“我想把我的兔子留在唱片店寄养，我带不走它了，想不到可以送谁，又不舍得扔掉，我留意到你们还养了猫，估计你们喜欢小动物……”

“我们喜欢兔子，可以试试照顾它。”叶瞳说。

“太好了，谢谢你们。我一定会回来看它的，我很舍不得它，如果不是它，我可能不会摘下口罩，永远。我的嘴唇让我感到自卑，以前因此总是受到别人的嘲笑，我原以为戴上口罩就可以让一切改观，让一切有所改变，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那天看到街上的小贩在卖兔子，走过去看了很久，最终决定把它领回家。我以前养过蜥蜴和乌龟，他们明明都是生命力很强的，可是养不久就都被我养死了，只有这只兔子，虽然我每天只喂给它一些胡萝卜，它却一直长啊长，越长越胖。它跟我很要好，它第一次让我觉得，这样的嘴唇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依然可以活得很快乐……”

“我也觉得，你嘴唇上的小疤痕没什么的。这样一处小小的特殊记号，反而让人更加容易记住你。”叶瞳说。

“谢谢你啦。从来没有人这样安慰过我。”男孩说。

“你放心好了，兔子交给我们，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祝你一路顺风！”牟鱼说。

男孩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一下，笑起来很好看。他伸手将兔子从笼子抱出来，摸了摸它的背，然后轻轻放回笼子，把唱片放进背包，跟牟鱼和叶瞳告别。

男孩留下的兔子，在一周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死掉了。

男孩再也没有来过。

镜之影像

那天天气很好，不是周末，光顾的客人不多，牟鱼和叶瞳去附近的花卉市场买了一些大叶植物回来，替换之前没有熬过冬季而死掉的那些。

午后的阳光洒在植物的叶子上，轻柔地反着光的绿色，让人心情愉快。在他们拍了拍沾满了泥土的手，打算收工的时候，看见一个男孩从远处走了过来，逐渐走近了唱片店，他抬头看了一眼店铺的招牌，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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