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696字
鸡矢果
四月的最后一天,叶瞳捡回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黑猫,它带着一身洗完澡之后的清新香气,被叶瞳抱进了“土星”。正躺在椅子上舔毛的牟小鱼,带着警惕而好奇的表情,跳下来,摇着尾巴慢慢地凑近,凑过脸去,用力嗅了嗅,没有马上跑开,似是很乐意接纳这个陌生的同类。
“它眼睛好大。从哪儿弄来的?”牟鱼用手摸了摸黑猫的小脑袋,问道。
“我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从来没有在家楼下的小院子看见过野猫出没,有时候看着那些被修剪得很齐整的灌木,还会很纳闷,怎么就没有一只猫经过呢,天晴的时候,它会像邻居大婶晒被子一样摊开四肢晒太阳,下雨的时候,藏身其中,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雨水的入侵。就算无人驯养,也会自寻乐趣。所以今天我看到它,以为它是从别处专程来找我的。我看见它时,它正慢慢地朝着我的方向走来,看起来几乎不带一丝的迟疑,可是当我抱起来它的时候,才发现它满身上下都生满了脓疮。前面的两腿比后面的明显短了一截,是天生的残废。它柔弱地躺在我的手里沙哑着声音喊叫。于是,我就抱它回家了,给它喂牛奶与药片,给它涂药膏。它一直乖乖地待在我怀里,软软的,很放松,并没有任何惊慌。等它长大些,正好可以跟牟小鱼结个伴儿。”叶瞳说。
“如果是小母猫,就叫叶小瞳好了。它跟牟小鱼,一黑一白,天生一对。”
叶瞳瞪了牟鱼一眼,笑了一笑。
牟鱼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黑猫,这只看起来柔弱得让人以为会突然死掉的猫,眼睛是黛青与幽蓝的混合,深邃不见底。相比起身体浑圆的牟小鱼,它看起来真的很瘦弱。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会不会成为“土星”里的永久居民?
转眼到了盛夏。风城的气温抵到了最高点,风吹到脸上,火辣、干燥。
叶瞳大口大口喝着冰水,看上去无精打采,像唱片店门外被太阳晒蔫了的植物。她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书。牟鱼看了一眼封面,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看过这本书,记得里头也有不少关于夏天的描写。
梅尔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体的轮廓十分清晰;他那风琴一般低沉的声音透过了最暗的梦幻的角落,而他的两鬓却流着汗水,仿佛暑热熔化了的脂肪……
叶瞳翻开其中一页,读了一小段。
“里的夏天,跟我们现时所过的,没啥两样。只是耳边没有‘那风琴一般低沉的声音’而已。”
“牟鱼,你有过难忘的夏天吗?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好像每年一到夏天我就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高考之后的夏天是最难忘的,担心落榜,考不上稍微像样点的大学,其实这样的担心,都是来自我父母的压力。”
“这样的夏天,是大多数人的经历,有没有更有意思一点的?”
牟鱼想了想。便想起了这样的一段。
有一年夏天,我回乡下过暑假。亲戚家毗邻的村落,村民们是以种果树为生的,跟着大人们骑单车走不远,就能买到各种水果,香蕉、芒果、荔枝、龙眼等,都是很常见的水果,但这些都只是配角,真正的主角是番石榴,当地人叫“鸡矢果”的热带水果。可能是因为易于种植而产量又高的缘故,这种水果就成为这个村落果农们主要贩卖的品种。通常,在午后,总有几个头戴竹帽的妇人,挑着满箩筐刚采摘下来的绿果子沿街叫卖,各家各户的小孩们便循着声音跑出来,各自拿出零用钱,三个两个的买走,也不洗,一到手就放到嘴里,吃得吧唧吧唧响。这种水果未熟透时有种青涩的味道,果肉颗粒很粗,不像其他水果那样甜美,但确实是当时我们一群小毛孩的最爱。
鸡、矢、果,这三个字的搭配很奇怪,毫无关联,但又有一种无形的韵律。
有一天,有个跟我们一起玩,叫汪洋的小孩提议,不要去买那种别人摘下的鸡矢果,要自己亲自爬到树上去摘了来吃。这听起来很痛快,所以这个提议几乎没有人反对,但也有人傻傻的犯蒙,在我们当中,并没有人家里种这种果树——亲自爬到树上去摘,其实就是偷,那个提议大家去偷果子的人继续说,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就马上跑走。不就是几个果子嘛,就算被逮住,也没有人会拿我们怎样的。事实上,这是每年都会发生在小孩们身上的小把戏,到别人的果园里偷果子,为沉闷的夏天增加一点小趣味。
于是,一群小孩,约在一个太阳毒辣的下午,趁着果农们在家里午休,便出发前往。除了我以外,几乎都是爬树能手,所以最后分配任务,我是那个负责把风,并把他们从树上抛下来的果实捡到网兜里的人。这个小把戏,可以说是屡试不爽,往往是在被果农发现,大家一起飞快地逃跑中结束。偷摘到的果子,其实跟沿街叫卖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种少年式的冒险,给大家带来了一些蛊惑。
但这一天有点不一样,汪洋提议进行比赛,为偷果子增加难度,要比赛爬到最高的树上,用最快的速度去采摘最难触到的果子。
大家听到这个提议都很兴奋。小孩的好胜心很重,没有人愿意输掉。那天,随便选了一个看似无人看守的果园,便开始了这个比赛。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万一被人发现,爬那么高,要滑下来逃跑并不容易。但没有人理会这些,每人选了一棵树,等我喊一声“开始”,他们便一个个身手敏捷地往上爬。
大家都有点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于别人的果园,随时有被别人发现的可能。就在大家越爬越高,开始往下扔果子的时候,我听到远处有人大喊,你们在干什么?快来人,有人偷果子!
一看事情不妙,大家便纷纷往下滑,突然而来的慌张,让动作的灵活性大打折扣。而从远处跑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大家差不多都跳下树来的时候,我们拔腿就跑,跑了一小段,有人突然发现,当中少了一个人,竟是最初提议去偷果子的汪洋。但是当时大家都有点儿慌了,都不想被人逮住,最后被家长拖到跟前责骂,所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家继续往前疯跑。看到没有人追上,才逐渐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哈哈大笑。在奔跑的时候,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网兜坏掉了,我浑然不觉,果子漏了一路,所以最后不过是空手而回。
这时候,大家才担心起那个没有赶得及从树上逃跑的汪洋。但这样的担心是短暂的,我们很快就把这样的担心抛诸脑后,各自回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直到晚上,我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了汪洋的事故——他一时惊慌失措,从很高的树上摔了下来,头先着地,当即昏迷过去,被果农送到医院之前,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他最终并没有再醒过来,虽然从一开始,提议一起去偷果子的人是他,但他的死,还是让这天一起同去偷果子的人感到惶恐不安。许多年之后,我依然会为这个一时贪玩所闯下的祸自责,我就像是那个夏天、那棵果树的同谋者,犯下落荒而逃所酿成的罪。
自此以后,每年暑假,我都只能留在城里,过着无聊透顶的暑假,这可能是一种惩罚。那年夏天因为一个无可挽回的意外而提前结束。
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乡下了,不知道毗邻的那个村落还种不种鸡矢果,还有没有人因为一时贪玩而闯下大祸……
“在素镇,偶尔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有人爬到很高的树上摔下来,摔断腿什么的,但从来没有阻止得了那些喜欢爬树的人,继续往上爬。似乎爬到最高处,就能获得某种特殊的加冕似的。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没有人愿意失足跌落,但总会有人如此不理不顾……”叶瞳说。
“发生在夏天的往事,都是伤感的。夏天才是最伤感的季节。今年的夏天也一样伤感,它也注定难忘。”牟鱼说。
“对的,这个夏天什么也不缺,只缺‘那风琴一般低沉的声音’。我期望这个夏天可以早点过去。”叶瞳继续翻着手中的书,埋头看了起来。
卖唱的骆驼
事实上,这一年的夏天与叶瞳的期望背道而驰,它的缓慢,是一只老蜗牛从一株牛蒡的茎部爬至叶尖又从叶尖滑落到茎部的缓慢,过程中,存在着不少的阻滞与变故。
牟鱼自小体热,身体仿佛一直在冒汗,黏腻﹑肮脏的感觉挥之不去。
林骆恩恰恰相反,他很享受炎热的天气与流汗的状态,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歌,据说连风扇也不开。他说这样的夏天才是真正的夏天,可以肆无忌惮地裸体,可以喝很多冰水,可以睡觉睡很长时间。夏天是容易虚度时日的季节,往往一件事,只做到一半,天就黑了。
转眼间,从林骆恩手中接过唱片店来经营已经整整一年。前半年,是牟鱼一人独力支撑,没有任何店铺经营的经验,完全凭感觉努力而为,这段时间店的状况时好时坏,大多数时间都很平坦,这是他企图心不足的性格使然。后半年,叶瞳和林骆恩相继回来,重新加入,之间一直没有涉及太多实际的分工和利益分配。但常常会觉得,这并非可长久持有的状态。叶瞳是朋友式的扶持,和牟鱼已经形成默契,但林骆恩回国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虽然他从来没有提及这方面的考虑,但牟鱼觉得,该好好跟他谈谈了。
现在想来,那天跟林骆恩的争吵,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牟鱼从来没有见过林骆恩动怒。
这一天,牟鱼才懂得了林骆恩骨子里的骄傲。
林骆恩穿着白色背心,趿着人字拖鞋,走进了“土星”。
一进门,他就大呼:“怎么店里的空调开那么大?你们把夏天杀死了。”
叶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像你这种人,就该天天生活在沙漠。”
“我前世一定是只老死在沙漠的骆驼。”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空调温度调高,完全不管叶瞳在旁边瞪眉怒目。
“大热天你们把我叫出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最近天气那么热,你都在忙些什么?”牟鱼问。
“我在写歌,自打回国后,我就一直在写歌。”
“除了写歌,你还在忙些什么?”叶瞳问。
“没有什么其他要忙的事了。怎么了?你们今天都有点奇怪。”
“那你最近有什么工作计划吗?别怪我多管闲事,这样没有收入下去,积蓄总会花光吧?”牟鱼试探性地问道。
“没事,我的生活开销非常低,所以不用担心,或者你有什么好建议吗?我是不是应该拿着吉他,找个地下通道去卖唱?”
“哦,卖唱的骆驼。”叶瞳在一边调侃道。
“我是觉得我俩,再加上叶瞳,可以一起把唱片店经营得更好。”
“三个人一起经营一家小小的唱片店?”
“我们可以用这一年来的赢利,多开一家分店。”
“牟鱼,你当初接手这家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是有打算把它发展成连锁经营吗?还是只是想把它做成喜欢音乐的人的聚集地?”
“我觉得,你确实需要重新投入工作。我们可以开一家分店,其中一家店侧重卖唱片,另一家用来做小演出。”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叶瞳说。
“我不同意。”林骆恩的语气很坚决。
“为什么?这样有什么不好吗?”牟鱼问道。
“总之不同意,这样感觉有点变味了。”
“你回国之后,我发现你老是窝在家里很少出门,不知道你是在逃避,还是怎样。”牟鱼说。
“逃避,我没觉得需要逃避什么。”
“你不觉得,你出国前后的状态有很大的转变吗?当初,你解散乐队,不想参与商业演出,为的是能多花点儿时间来经营唱片店,现在,你的人回来了,可是,你那时那番干劲跑哪去了?”牟鱼说。
林骆恩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
“我真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时间都被浪费了。”
“时间?时间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更何况,我没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我还没有到穷困潦倒的地步。”林骆恩的语调中带着怒气。他站起来要离开。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固执?”
“谁要你管?”林骆恩瞪了牟鱼一眼,推门而出。
“我说错什么了吗?”牟鱼不置可否。
“你没说错,只是可能时机掌握得不对。我们试着慢慢说服他吧,别急,我们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你应该理解他的失落——之前他下定决心出国,把唱片店交给你,之后他回来,看见唱片店经营得有声有色,产生失落的情绪再正常不过了。虽然他一直都没说,现在你反过来要跟他合伙开分店,角色互换,他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他,你也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你。我想,他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他很快就会明白,你确实是在为他着想,别无他意。他跟你一样,都是骨子里很骄傲的人,又怎会轻易为了生活放下自己呢?”
“可是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那就让它继续一天天过去吧。牟鱼,我们都太过在意生活的形式了。有时候无所作为也挺好,过程,都只是过程而已。”
“但是……”
“放心吧。他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必太担心。”
“好吧,但愿如此。我刚才看着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样的感觉很强烈。”
“从现在开始,重新去了解,也不迟。”
不告而别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