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夕阳(2)

作者: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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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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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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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06字

邻居有个跟我玩得很好的小孩,无论多高多滑的树他都能爬上去,满身长着瘤刺的木棉树也不例外,他爬得很高,然后摇落一地刚吐蕊的木棉花,一个一起玩的小女孩乐呵呵地提着一个竹篮子,一朵一朵地拣起来。木棉花晒干之后可以做药。橘城人喜欢拿它用水煎服,清热去湿。


在我家附近,有一个荒废了很久的院落,木门深锁。四面筑得很高的青砖墙,其中一面墙角,长了棵苦楝树。


那时我们都很好奇,屡屡试图爬进去探个究竟。大人们一直对这院落绝口不提,似是从前发生过些隐晦的、无法对小孩言说的事。有一次,我们终于按捺不住,决定通过那棵苦楝树爬进这个院落。我们都被那高墙难倒了,只有邻居的小孩勉强爬了进去。他进去了很久很久,我们以为他在里头发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都无比兴奋。但他从那棵苦楝树爬出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沮丧,他说,里头除了一层层腐烂的落叶和长得老高的野草,什么也没有。


叶瞳一直神色平静的脸上,依稀有了点笑意。她把话接过来说:


“远方。未知的庭院。那些新鲜的去处,也不过如此。但去过,心里就变得踏实。以前离开素镇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可以走得很远。但有时候我会想,可能终其一生,我只能从素镇出发,最后再回到素镇。”


说话间,火车进入了一个隧道。车厢在倏忽间重又进入了黑暗。听到耳边一直没有停止的火车摩擦铁轨发出的声响,这一次的远行,所走的路程刚好过半。


素镇


抵达素镇时已是深夜。叶瞳的舅舅到长途汽车站接他们,是一个朴素憨厚的中年男人,他与叶瞳用方言说话,牟鱼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约莫从他们的语气中判断,似是在互相安慰。


他是我在风城最好的朋友,一直想来素镇瞧瞧。叶瞳是这样介绍牟鱼的。对于她这样的定义,牟鱼并没有觉得意外。


从气息古旧的长途汽车站走出来,走到一条黑漆漆的水泥路上。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路上行人稀少,两旁是高大的树木,有一种陌生的植物的气味。抬头能清晰地看到星星。这一路上,有一种奇妙的静谧与安定。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家了,姥姥独自生活了多年的家,一幢两层高的青砖房子,带了个种着不少植物的院子。四周寂静无声。叶瞳的舅舅已经提前在客房准备好被铺。毫无疑问,这亦是姥姥用她手织的粗棉布亲手缝制而成的,素静中透着家的气息。


叶瞳家的亲戚并不多,只有两个舅舅和家眷,所以并没想过要隆重其事地举行葬礼。但生前姥姥与左邻右里的关系极其融洽,大家已商量好要一起送姥姥一程。


第二天一早,大家从医院接出姥姥的遗体,送往火葬场火化。中间并没有任何拖沓累赘的形式。遵从姥姥生前的愿望,把她的骨灰撒到素镇的棉花田里。叶瞳抱着骨灰坛子一直不肯放下,直到大家再三劝告催促,方交给她的两位舅舅,由他们负责把骨灰一路撒进田里。两位面容平静的中年汉子,用手从陶瓷坛子里,握出一把骨灰,借助微风,缓缓撒在田里。


这天晴空万里,阳光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夏天的灼热。牟鱼第一次走近刚播完种的棉花田,闻到新耕的田地透出的清新气息。这确实不是一个伤感的季节。现场除了几个跟生前的姥姥相交甚密的老婶婶偷偷抹眼泪以外,大家的情绪,包括叶瞳在内,都颇为平静。


姥姥留下的遗物并不多。除了她生前穿过的衣物,便是她的织布机,上面还有一匹没有织好的米色棉布。她生前所过的日子甚为朴素,因而并没有太多身后之物需要多作收拾。最后,舅舅交给叶瞳一个布包裹。


“这是姥姥留给你的。很久以前就听她念叨过,等你下次回来就给你。以为等你下次回来还要等上很久很久……”


布包裹打了个很结实的结,叶瞳好不容易才打开。里头放着一件叠得很整齐的粗棉布圆领上衣。款式很耐看,衣服的针脚很细,很仔细地看,亦找不出纰漏。另外,还有一只小陶罐和两个装东西装得鼓鼓的束口袋。小陶罐仍然用蜡密封了口,那是姥姥本要送给哑巴阿叔的瓜子。而束口袋里,也是两袋葵花籽,一袋是加入香料炒制过的瓜子,不用凑得太近便能嗅到香味,另一袋则是采摘下来之后并没有加工处理过的种子,每一颗都饱满圆润。


把这些东西捧在手里,一直很努力地克制着的叶瞳,转过身去。


牟鱼伸出手,停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间。


从二楼的阳台俯瞰,能清晰地看清院子里的布局。朝北向南的房子,院子的日照时间很长,适合种一些喜阳的植物。姥姥把院子的土地分成了两半,一半用做蔬菜地,用干竹篙搭起了瓜棚,瓜苗已经长得老高,牟鱼能分辨出,是南瓜和丝瓜。旁边还种了豆角、西红柿和茄子。另一半则是花地,种了月季、木槿、文殊兰、石榴树等,向日葵也长得有半人高了。都是一些北方常见的、具有耐寒性的花草,春天刚到,已开始长出满枝的嫩叶。这些曾依着姥姥的性情成长的植物,如今将要经历一场考验。


“我想留在这里多照看它们一阵。”叶瞳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牟鱼身旁。


“也好。”


“我真不想它们在姥姥离开不久后便统统死掉。”


“我们可以把一些能扦插成活的植物剪枝,带回风城,试着把它们种活。”


叶瞳点了点头。


“姥姥是在那儿去世的。”叶瞳指了指屋檐下摆放着的一张藤椅,旁边还有一把小茶几,上面放着喝茶用的粗陶茶具。似乎一切如常。


“姥姥是南方人,年轻时一直喜欢喝茶。她还曾经试过在这院子里种茶树,后来发现这里的水土并不适合才作罢。她喜欢喝普洱,说这茶最耐喝,茶叶容易储存,放久了也不走味,越陈越香。在素镇买不到太好的茶,但并没有影响到姥姥爱喝茶的习惯。”


听着叶瞳说的,牟鱼记起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读过这样一段文字,是对一个茶农的采访,大意如此:


一年到头,很少有空闲,每年二月采摘春茶,接下来,砍甘蔗,犁地插秧,种包谷,收割,采秋茶,修葺茶园;六个月采茶,六个月忙农活,依靠天意,天气不好便凡事打了折扣,风调雨顺时则忙个不亦乐乎。在经过好几道工序之后,制好的茶才流通出去,与喜欢喝茶的人相逢。


采茶人,生活方式﹑性情,约莫也跟素镇的棉农们相近吧。


牟鱼与叶瞳打算在素镇多待两天,然后返回风城。这两天,牟鱼陪着叶瞳到处走,去看她曾经与姥姥一起采艾草的山坡,以及小孩们最爱攀爬的大树,昔日的痕迹已无处可寻。如今,年少时的伙伴大多都离开了素镇。


素镇到处充满自然的气息。没有太多历史的痕迹,也暂时没有任何工业侵蚀的痕迹。它拥有自己的自然规律,这里的居民生活得悠然自得。每年,只有棉花收获的秋季,会有从外地前来采购的商人带来短暂的喧扰,除此以外,它便拥有纯粹的安静,与充满市井和烟火味的风城截然不同。牟鱼想,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假以时日,待真正与这地方融到一块儿去,估计就离不开了。


恩赐


从素镇回来的那天,风城是晴天。雨季终于到了尾声。


夏天刚开始。这样的夏天与以往并没什么不同。


“土星”在林骆恩的照看中一切如常。生意并无太大的起色。


林骆恩与叶瞳继续排练。“瞳-恩”组合正式组建,在“土星”进行试演,这是一场不对外公开的演出,来的人,有曹雨繁与吕荷西、慕容迦蓝。


晚上九点半,一切准备就绪。曹雨繁提前准备了几瓶自酿的葡萄酒,而慕容迦蓝则带来了刚烤好的杏仁饼干。


林骆恩抱着木吉他坐到高脚凳上,而叶瞳则站到麦克风架子前。隐隐便有了开场的气氛。


在此之前,从未听过叶瞳唱歌。她看起来很放松。


“第一首歌,名叫《水仙少年》。”林骆恩开始弹起了吉他。牟鱼仔细记下了歌词:


隐匿的马戏团王子


我看不见你的城市


晨光里锋利的忧伤


丢失在深蓝的夜


空城里飘荡着谁的歌


那散落的歌


骑木马继续奔跑


流沙里难建的城堡


会逐渐失去轮廓


水仙花绽开转眼已败


重叠了少年的脸


已经不能回来


雨淅沥,你别弄湿我的忧伤


继续流浪的少年


在那小巷逐渐消失憔悴黄昏


一朵枯萎一朵又开


时光凋谢如尘埃


湖里夕阳光湛蓝


蓝不过你的想象


你我心醉的狮羊


化了浓妆的小象


幕布后,我们已不是往日少年


再让我抱抱你


未知何时再相见


半空中鸟儿聚拢恋人告别


已经不能回来


从此后我会笑着为你祝福


一种荒凉的光线


一种世事沧桑变幻


你在远方继续奔跑木马温暖


歌曲旋律并不复杂,一气呵成,叶瞳写的歌词不负众望。来不及等林骆恩弹完最后一个和弦,大家便使劲地鼓掌。曹雨繁更是手舞足蹈。


下一首歌,叶瞳吹口琴开始了前奏,林骆恩以吉他和应。这是叶瞳首次在大家面前完整地演唱了她的第一首歌,《走过冬季的孩子》:


一个小孩跌入夏季积水的洞穴


水刚好没过他的脸


他没有挣扎


溺水有时候是美好的


能看到白云的倒影和一枚鸟声


还有长大之后自己的脸


一个小孩跌入春季化冰的湖水


有企鹅在身边游过


树熊仍在冬眠杜鹃仍在南方


雨季是肤浅的名词


晾挂在长出嫩叶的树梢上


像首抒情诗


一个小孩跌入诗人的怀抱


像跌入了软绵绵的云朵堆儿


他想起了父亲的怀抱


就在不久之前或过去了很久


他们如此亲近


可只是一刹那


一切都消失不见……


小品调式的吟唱,没有所谓的高潮,但却让牟鱼的内心暖流暗涌。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在叶瞳和林骆恩默契的演出配合中,他嗅到了让“土星”重焕生机的希望。


叶瞳和林骆恩每周两场的演出,逐渐获得了大家的关注。“土星”的生意也随之好转。


这天的午后,牟鱼和叶瞳正听着刚拿到的一张电影原声唱片《inohearmsofsrangers》。歌里有不少儿童合唱,听起来无忧无虑。如果不是牟鱼早前曾看过这部电影,一定会误以为,这些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唱歌的孩子们,不过是在吟唱着成长过程中小小的困惑和失落。但其实,这部电影讲述的是战后余生,那些带着小小的行李箱,被迫流离他方的孩子们,如何面对生活的残酷。专辑的后半段,明显要比前半段来得沉重忧伤。一直在叶瞳的怀里睡得很舒坦的牟小鱼突然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一跃而起,特别不安地乱叫起来。牟鱼和叶瞳同时感到了一种充满晕眩的晃动,下意识地联想到地震,这时便听到街上有人在喊:“地震啊,大家快跑!”


这样的慌乱,只延续了短短的几十秒。很快,各大网站的首页,关于地震的新闻铺天盖地,毗邻的紊镇刚刚发生了大地震。很快,已有记者拍得了劫后的场景,照片里,全是倒塌的房子和被困于废墟中受伤的灾民。只是短短几秒钟之间,一个小镇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计其数的人逃之不及,纷纷被废墟所掩埋。


这时候,叶瞳接到了顾若纪打来的电话。把电话挂掉之后,叶瞳一脸担忧。


“顾若纪说,她昨天从央城出发,要去紊镇看望一个在当地支教的朋友。如果不是中途转车被延误,她此时此刻已经身处紊镇……但是,她并不打算原路返回,虽然她与朋友已失去了联系,如今不知安危,但她依然决定继续前往并且加入震后救援。”


“这时候去太危险了。并且很多道路正在封锁,她未必能够顺利到达。”


“是的。但是我无法说服她。她说要赶在道路封锁前进入紊镇。”


“叶瞳,我们能为灾区做些什么吗?”牟鱼一脸的关切,看了看她手上正拿着的唱片,想了想,“你觉得我们办一个小型义演,把所得全数捐出来救助灾民,如何?”


“嗯,我们把林骆恩叫过来,跟他仔细商量一下。”


灾难突如其来地发生,连日来,报纸和网络上,都是不好的消息,死亡人数一天天增加,倒塌的房子不计其数,一些幸存的小孩或老人无家可归,被安置在临时救护中心,他们陷入了一种伤痛的气氛里,让人难过。


经过极短时间的磨合与筹备,“土星”唱片店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义演”。就算明知这样的行为微不足道,大家依然全力以赴。在四月底的一个夜晚,这场演出,成为了“土星”日后最为人记忆深刻的事件。


进入灾区的顾若纪,每天跟叶瞳保持着联系,说起充当志愿者参加救援的情况。她的那位朋友自地震发生之后便失去了联系,但她仍未放弃寻找。直到后来的一天,她亦在余震未了的紊镇,彻底失去了音讯。明知道或会遭遇不测,依然继续前往,如果不是过于执着,也许结局截然不同。


你们把夏天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