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958字
雨季
这一年的雨季特别漫长。
风城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而盛满伤感气息的蒸漏器,布满了潮湿的水滴。雾气弥漫,这是牟鱼从未见过的风城。街上的行人都撑着黑色雨伞,神情肃然,身上丢失了所有鲜艳的颜色,连孩子们也不例外,把自己包裹在雨衣中,只露出半张脸,拘谨而不安,走路的节奏也较平日多了几分的无序。人的失魂落魄在这连绵不绝的雨天中被无限放大。
牟鱼和叶瞳找出了一些曲风轻快明媚的音乐,在“土星”里循环播放。平日最喜欢听的那些带着忧伤气质的靡靡之音,都暂且被搁置起来。但就算如此,还是无法阻止生意一落千丈。这是唱片店由牟鱼接手经营以来遭遇的首次危机。无法预期的坏天气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从未为“土星”的前景担忧,但突如其来的低潮,让他多少有点焦虑。
在这个时候,依然保持着平日频率前来“土星”的曹雨繁建议,在店里增设音响设备,办一些小演出,释放大家的低迷情绪。
“林骆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露面了,他再不出来我都以为他要在家里溃烂长霉点了。赶紧拽他出来,一起商量演出该怎么办起来。”曹雨繁说。
“叶瞳能跟林骆恩合作一起演,效果一定会很好。”牟鱼提议道。
“我赞成。”曹雨繁打了个响指。
“林骆恩弹吉他,当主唱,你做客席女歌手兼和音。很不赖!”牟鱼说话间流露着兴奋。
“我愿意试试,但万一我演不好,决不打肿脸充胖子。牟鱼负责把林骆恩叫过来,大家仔细商量一下。”叶瞳说。
“对,告诉他,我们都很想很想他。”曹雨繁用故作夸张的语气说道。
半个小时以后,林骆恩推门而入。
大家把刚才的想法又跟他说了一遍。
“我们可以试试看。最近一个多月,我写了一些歌,尽快把几首歌的旋律录成小样,交给叶瞳写歌词。之后排练一下,看看是不是合拍。”
“我看行!你们的演出一定会大受欢迎。”曹雨繁笑道。
“我尽快把歌词写出来,排练着看看,有信心可以演,我们就开始。”叶瞳说。
好不容易让人振奋起来。见不着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曹雨繁提议要去喝酒,并为这天生日的男朋友吕荷西庆祝一番,他的“wednesday”网吧生意最近同样一落千丈。于是,大家决定到附近的馆子吃饭。
离“土星”不远的“万家灯火”家常菜馆,是牟鱼他们经常光顾的馆子,地方不算大,灯光温暖照人,装潢与菜式皆朴素精致。老板叫商笛,是个言谈风趣的中年男人,凡事亲力亲为,经常混在服务员当中,为客人端茶递水,时时笑脸迎人,也不是处处精打细算的生意人,总见他偷偷多送客人一两碟小菜,还一副生怕会被发现的样子。馆子的生意看起来依旧很好,晚饭时分,照旧座无虚席。
“你看人家生意多红火。”曹雨繁暗暗惊叹。
牟鱼打量了一下坐满了人的馆子大堂,也不由得羡慕了一下,其实要把一家店做好,让大家都喜欢常来,是很难的。除了店的设计布局、出品好坏,店员故作殷勤的接待或太过表情生硬,都会让人挑剔。这样的尺度最难把握。很多东西都是无形的。就算把这些条目写进计划里一条条实施出来,也未见得就有这样的效果。只能凭感觉尽最大努力,然后听天由命。
一杯茶的工夫,服务员递上了几碟精致的饭前小菜。牟鱼负责点了菜,把餐本递回服务员的时候,远远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是方树佟。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
“是他,要不要把他叫过来……”牟鱼问坐在身边的叶瞳。
叶瞳没有答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刚泡好的龙井。牟鱼看到她的神情中闪出一丝为难。
“你们先吃。我看到一个熟人,要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叶瞳站起来,径直走了过去,在方树佟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时,吕荷西走过来,挨着曹雨繁坐下,他始终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一脸浓重的络腮胡。
“生日快乐。”大家异口同声。
“谢谢大家。今天我请客。”吕荷西看起来略带疲惫。
服务员开始上菜。都是店里的招牌菜,卖相极佳。
“要不要把叶瞳和那个男孩叫过来呢?”林骆恩问道。
“不用了,我们先吃。”牟鱼说。
“咦,那男孩是谁,是叶瞳新认识的朋友?”曹雨繁问道。
“是‘土星’的一个新客人……”牟鱼说。
“牟鱼,你跟叶瞳到底是咋回事嘛,两个人都不紧不慢。你得快马加鞭了,不然你就等着别人把她抢走吧。”林骆恩调笑道。
“对,不能再拖拖拉拉,赶紧向叶瞳表白。”曹雨繁在旁添枝加叶。
“你们不要喧宾夺主。今天的主角是荷西。来,大家干一杯。”牟鱼尴尬地笑了笑。
“咦,叶瞳和那个男孩走掉了?”林骆恩突然说。
牟鱼往方树佟他们坐的位置看了一眼,两人果然已经离开。
“牟鱼。那个男孩到底是谁?”曹雨繁和林骆恩异口同声地问道。
“等叶瞳回来,你们问她吧,我完全一无所知。”
大家继续埋头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叶瞳回来了。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
“刚才的男孩是谁?看起来很熟络呢。”曹雨繁追问道。
“以后再告诉你们,咱们先吃饭。”从叶瞳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结账,各自回家。
曹雨繁与吕荷西一起。林骆恩单独走。牟鱼和叶瞳顺路走一程。
雨好不容易停住了。街上的桉树在滴水。来不及蒸发的水分,有一种垂头丧气的落魄。
一路无言。转眼到了要各自离开的路口。马路对面是红灯。牟鱼扭过头去看叶瞳,她仍然是低着头,透过地面积水反射而来的亮光,可以看到,此时的她显得心事重重。
街上很冷清,除了街灯发出昏黄的光,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连平日许多人进进出出的写字楼,也只有大堂还亮着灯。空无一人的大堂,逆光中,旋转门在独自转动,慢慢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明天见。”叶瞳说。
“好,明天见。”牟鱼点了点头。
绿灯亮了。叶瞳往前走。牟鱼目送她离开。
在叶瞳就要走到对面马路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冲着牟鱼喊了一声:
“方树佟是我弟弟。”
在牟鱼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叶瞳飞快地跑远了。
夕阳
长达一个月的筹备,叶瞳与林骆恩的闭关排练终于有了成果,他们决定一周后,以“瞳-恩”之名,在“土星”进行首场演出。牟鱼购置了音响设备,又重新把“土星”的布置作了相应的调整,用麦克风架和高脚凳替换了原来的沙发,背景墙挂上了一幅叶瞳的布面油画,是她的自画像。牟鱼自作主张,把这幅画从“指尖以西”画廊拿了过来。
一切准备就绪,并没料到会节外生枝。
这一天,叶瞳接到了舅舅打来的电话。
姥姥去世。
舅舅在电话里说,素镇连日下雨,今天下午好不容易放晴,姥姥独自坐在院子里喝茶,靠在藤椅背上,睡了过去。熟睡了很久,再也没有醒来。表情舒坦,没有任何痛苦的痕迹。
叶瞳决定连夜赶回去,送姥姥最后一程。让牟鱼稍觉意外的是,她要他一起前往。
“你跟我一块走,晚上就走。”叶瞳淡淡地说。
牟鱼没有多问,把“土星”交给林骆恩打理。两人各自带了简单的行李,去火车站买了票,便一起出发。
晚上十点的列车。要在车上待二十六小时,之后换坐长途汽车,大约坐三小时,才到达素镇。
车厢里没有满座,潮湿清冷。白色被单摸起来湿漉漉的。
一路上,叶瞳看起来很平静,靠在床边看书。
熄灯后的车厢,黑漆漆的,有如一截深夜的地下隧道。光,所有的光,都在眼里消失。
牟鱼想起了他的姥姥。
“姥姥”对他来说是个生疏的词,尽管念起来感觉亲近。他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在他出生前的一天,她为了打捞一件跌入河里的衣服而溺水。死亡与诞生几乎同时发生,后来,妈妈回忆起这悲伤与喜悦相交替的两天,总是心有余悸。
每个清晨,姥姥捧上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到河边捣洗。这样的光景,自打她成为外公的媳妇之后,便从未间断,她太熟悉这条河,以及河边的一切——被捣衣娘的光脚丫磨得发亮的鹅卵石,被水牛啃得光秃秃只剩一段梗的野草,被老光着膀子的小弟重新筑了一次又一次的木板桥。也许就是因为太熟悉,因而有了轻视。那天她去河边去得特别早,住在河边的人家屋子还没亮灯。被人发现她溺水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姥姥的溺水,成了牟鱼童年时最大的禁忌。妈妈始终没有克服内心的恐惧,直到许多年后,牟鱼离家很远,远离了妈妈的恐惧,才学会了游泳。有一年冬天,在北方的一个恒温游泳馆里游泳。温水,容易让人产生沉溺的幻觉。游了一圈又一圈,游至深水区,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并不恐慌,甚至不试图挣扎,任由自己往下坠,像一只已经无力脱离温水浸润的青蛙。透过潜水镜,他看到了泳池底的蓝色水光,逐渐地荡漾开来,幻化成许多银色的鱼,四散而去。那一刻的平静,前所未有,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那一刻,他懂得了从未见过面的姥姥,她那时是不是也曾在水中看到过瑰丽奇异的仙景?
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牟鱼转过头去看叶瞳。她睡在对面床的下铺,脸朝里躺着,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只看到她露在被单外面的背。
与最爱的亲人瞬间永别,在众人面前不动声色,心中的难过,却如四月杨树的漫天飞絮,纷纷扬扬。
与从未见面的姥姥相比,奶奶无疑更加亲近。牟鱼继续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奶奶去世,是牟鱼亲眼目睹的第一场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死亡。在弥留前,她呈现出衰竭的状态,气若游丝,不能进食,只能通过输液维持生命,似乎待药水滴完最后一滴她的生命便随之枯竭。家人轮流在病床前陪伴,他看着输液瓶里缓慢滴下去的透明液体,感觉时间是从未有过的漫长。她的脸深陷着,白发稀疏,露在衣袖外的手,已失去血色。这是她最后一小段生命,就像一棵瘦小的树,在山坡上,被风吹掉了最后一片叶子。
牟鱼仍然记得,被送去火化的奶奶的遗体,露在白殓布外的一缕白发,一直颤着颤着,似乎是她唯一仍然留恋着人间的部分。此时的叶瞳,正与若干年前的牟鱼,经历着同样的离别。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隔着窗帘映进来的光,是晴天的日光。列车已经行驶了一夜,离沦陷于漫长雨季中的风城越来越远。
叶瞳已经起床。她把一头卷发梳成了两条麻花辫子。坐在床边,在一个本子上写画着什么。
牟鱼起床漱洗。从过道的车窗看到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地。有一群白鸟在半空高低回旋。春天就在窗外,伸手可及。心头积压着的阴霾暂时被释放。牟鱼急忙漱洗完毕,返回自己的床铺,撩起窗帘,对叶瞳说:“快看,这让我想起你上次回家路过的葵花地。”
“很美。”叶瞳往窗外看了一眼,轻轻地说。在她抬起头的时候,牟鱼看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
“你在画画?”
“不。睡到半夜醒过来,有了灵感,想给姥姥写一首歌。改了很多遍,还是不满意。”
“能给我看一下吗?”
叶瞳把她的本子递了过来。牟鱼看到有许多橡皮涂改痕迹的一页纸上,用铅笔写着这样的句子:
天黑前窗花染红了落霞
背对着你的夕阳突然丢失了光
向日葵长得不能再高
但还是够不着你的梦境
梦境触及不到的轻盈
慢慢慢慢变成泥泞
……
让一切暂停
停止想象中的远行
忘记时间
记住你的嘱咐
让一切暂停
直到尘埃落定
我不再离开
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歌词读不出低落的伤感,却读出了释然后的温情。牟鱼盯着本子上被橡皮擦拭出的痕迹发呆。橡皮擦得越多,留下的痕迹反而更多。
“嗯,还是觉得不够好。我要再改改……”
已经是正午。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往前行驶着。离素镇越来越近。牟鱼依然记得叶瞳对它的描述,身历其境,温暖实在。
叶瞳说,她已很久没在春天的时候回过素镇了。素镇的春天也很干燥,偶尔下雨,但很快就会放晴。连绵地下雨是秋天的事。
在春天,各家各户的野孩子一个个出门疯玩,无须约定。没有在冬天掉光叶子的树上,藏着的不是小鸟,而是一个个把眼睛睁得圆大圆大的小孩。素镇的小孩们最爱爬树,有时候,可以在树上发现鸟巢,然后偷偷拿走几颗刚被母鸟孵得暖烘烘的鸟蛋,但更多的时候,不过只是一无所获的四处张望。爬得越高看得越远。这是小孩们一致笃定的想法。每个人在树上看到的都不同。她看到的,是远处一望无垠的棉花田。四月是棉花播种的月份,大人们从这个时候开始了忙碌。
“牟鱼,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童年?”叶瞳问。
小学,每年放暑假都要回乡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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