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鱼收到方树佟从素镇寄来的信。他在信里说，他开始学着像个本地人一样地生活。他住在叶瞳姥姥生前所住的屋子，邻居们非常友善，时常会邀请他到家中做客。院子里栽种的瓜果已结出果实，向日葵也长得有一人高了。他还说，已从叶瞳舅舅那儿，接手了几亩棉花田，在明年春天，将成为他的实验田，他希望有机棉花种植实验可以成功。

牟鱼回信，告诉他，他正在筹备叶瞳的全新画展。

叶瞳在暮缁山所画的三十九幅画作，将全数在风城的美术馆展出，这些画当中，约有一半是风景写生，另一半则是为山上居民们画的肖像画。

画中的一切异常熟悉，恍如身历其境。

画展的主题名为《可以一直凝望的土星》。

几个月前，牟鱼在美术馆门前的花圃撒下与叶瞳一起从素镇带回来的向日葵籽，它们无声无息地发芽、长高，结出了花盘。

时间刚刚好。

叶瞳始终下落不明。

一个人，突然不见了。

对于他人来说，是消失，或失踪。

对于这人自己来说，只是离开。

牟鱼开始相信，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以此返回自己星球的小王子，在一瞬间，被风城的风吹走，吹返她的星球。在她的星球里，也许没有玫瑰，但一定会有向日葵。

牟鱼有时候也怀疑，叶瞳不过是他的虚构。

“我迟早会成为你的另一个虚构。我希望这一天不要来得太快。”他已经记不起来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语气，但一定不是教人忧伤的。

“土星是最美的行星，具有荒凉到极致的美。飓风呼啸，曾有无数的尘粒被卷进风里，身不由己地跳着稀奇古怪的舞蹈，最后都被吹走了。风，常年发着难以调停的声响，却终于只剩下自己的独唱。如果有一天，人类可以挣脱自己的肉身，轻得只剩二十一克的灵魂，然后被风城的风吹走，吹到土星去，化作尘粒或一切不可丈量的物质，不必再用肉眼去不断寻找尘世中的自己，这是否也很美妙……”

牟鱼依然牢牢地记得叶瞳的这番话。

而他知道，土星，是太阳系中唯一一颗拥有光环的行星。

快要写完了。他一直希望最终完成的这篇东西，是充满摇滚气息的，会有让人渴望奔跑渴望剧烈地喘息的气质。

写作是一扇隐蔽的门，推开它，便是另一重天地。

如果有一天，要离开风城到别处生活，这部，就是他在这里留下的最深的痕迹。

在牟鱼的文字里，许多人物互为交错或从不相识。是这样吗？角色，或真实存在于尘世中的人，彼此，是否只是一直用不同的方式寻找着对方，然后，更加接近过去，却离对方越来越远。

而在牟鱼的文字之外，风城是确凿存在的，存在于南方，一个常年大风呼啸的城市。尤其是黄昏，风总是大得让人惶恐，走在街上的人，总是被大风吹得东歪西倒，而路边的树木，像被上了发条似的，跳着谁也看不懂的舞蹈，要到深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林骆恩说，这篇的结局，让他想起了很多已经忘记的事，十二岁之后，最值得记住的事。

因虚构而存在。我们却一直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真实。

但牟鱼常常会混淆，到底哪些段落是虚构，哪些段落是真实。

我们总带着希望去面对未知的绝望，直到我们可以微笑着面对一切。在所有人的经历中，常常是怎样的过程就会获得与之吻合的结局。飞鸟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会离开天空，向日葵只有枯萎的时候才会背对太阳。只是自然万物的规律，与宿命无关。

牟鱼常常会怀疑自己所表达的一切，皆是背离结局的虚空。

许多曾经反复描述过的，也许根本不曾存在。

而他只对这个结局，始终深信不疑。

聂巍巍坐在房间的东南面，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看完了那一叠厚重陈旧的书稿。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独自一人，在很多年里，去过了一些地方，旅行、定居，最终来到风城。谢信蓝是她在这儿唯一的朋友，她们认识多年，她把她空着的房子交给她住，于是，她有了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落脚之地。

牟鱼，是这个房子的上一任住客。谢信蓝说，他在这里住了三年，然后离开了风城，去向不明。

何以离开的时候，竟没有带走这一叠手稿？聂巍巍看了一眼手中的稿纸，不觉堕入了迷雾。故事里的人，是否确凿存在，如今，又都身在何处？这时，风从窗外吹进，很大的风，让人陡生凉意。她站起来，关窗，手中的稿纸一时没有拿稳，在跌落地之前，被风吹散，她急忙伸手去抓。抓也抓不住了。稿纸一页页在房间里散开，她只抓住了其中的一页。她看到上面有这样的句子：

风停了。

刚下完冰雹的城市。

孩童手上的透明雨伞。

被谱进民谣里的晚霞。

树桠上的断线风筝。

站在电线上的小鸟。

走过斑马线的导盲犬。

被切了犄角的麋鹿。

有蜜蜂在采蜜的向日葵花。

破土前的绿豆种子。

屋檐上将滴未滴的雨水。

即将诞下婴儿的猫妈妈。

被飓风恒久吹拂的土星。

世间万象，只是相似的符号。

人人都有一个不可预知的去处。

各自散开，一切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