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6062字
太子村的黑夜每天都是从李明亮家开始的。
天空还有亮光的时候,李明亮家就黑了。大门紧闭,屋子里也不开灯。高高的四层楼房,黑暗一层叠着一层,静默无声。不熟悉的还以为家里没有人。
李毛毛好像怕见光,在屋子里还有光线的时候,简单地煮一碗面条,有时候有菜,有时候碗里除了面条,就是辣椒油、醋等调料的颜色了。晚饭很简单,吃得就很快。屋子里看不见的时候,李毛毛已经吃完了。走出厨房,李毛毛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那时候,天空还有一丝亮光。李毛毛一动不动,直到天空全让黑暗充塞了,李毛毛的目光才从天上落下来,看矗立在面前的四层楼房。楼房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李毛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好像她的目的不是为了看见什么。如果想看,打开灯,所有的东西都会尽收眼底。李毛毛却从不开灯,也许她觉得,她站在这里,本来也就没想看见什么。有时候,看不见比看见了要好。
下午,李毛毛刚去了男人河。男人河已经很荒凉了。好几年了,再也没有人在河里洗衣服了,河里的水一年比一年浑浊。河边的柳树有好多都已经死了,但还是露着筋骨在河边立着,只是树枝上没有婆娑的树叶了。李毛毛坐在河边,拼命地往河水里看,她想在河水里找到自己。李毛毛所有的记忆全都被埋葬到了河底,再也没有了一点踪迹。李毛毛和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自打有了李明亮的铸造厂,河水再也没有清澈过。刚开始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也偷偷地往上面反映过。多少年过去了,一来没有结果,二来李明亮富了没忘乡亲们,专门出钱修好了村子里的路,后来再也没有人关心河水的清浊了。现在,村子里的人很少到河边去了,男人河包括它里面流淌的故事都被人们遗忘了。只有李毛毛,一个外乡人,每个月都要抽出一天时间到河边去坐坐。
李毛毛去河边干什么,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但村里人却知道,李毛毛除了河边,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和李毛毛说话,李毛毛一般不出门,每月一次去河边穿过村子的时候,走到哪儿,哪儿就没有了声音。人们不管在忙什么,只要看见李毛毛过来了,就停止了一切响动。人们的目光可以看向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不看李毛毛一眼。李毛毛过去后,人们的目光才紧紧地落在她的后背上,一直到看不见她的人影。在村里人的眼中,李毛毛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那么高的一栋楼,每天就住着她一个人。人们不知道李毛毛闷在家里干什么,人们却都看到,李毛毛从村里经过的时候,她的脚步很轻,脚几乎不着地似的,就那样从村子里飘过去了。每次李毛毛迈着又轻又快的步子从面前经过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抱在怀里正在号啕大哭的小孩子,看见李毛毛过来了,也突然哑了声,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出门的时候,李毛毛就紧锁着大门,从前院走到后院,再从后院返回前院,一边走一边辨听着空气中的任何一点响动,好像魂丢了,而她,正在寻找它。
只有在李明亮或者李小毛回家的时候,李毛毛才停止走动。但李小毛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每次李小毛一回来,李毛毛就拉着李小毛的手,不停地流着眼泪。眼泪把李小毛搞得莫名其妙而又心烦意乱,慢慢地,即使逢年过节,李小毛也很少回家了,他受不了李毛毛那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李明亮就更少在家了,偶尔回趟家,也见不上李毛毛的面。李毛毛在打开大门的同时,就把自己锁进了小屋子。任凭李明亮千呼万唤,也不出一声,直到李明亮离开家门。渐渐地,李明亮就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家。
男人不在,儿子不在,家里常年只有一个关着大门的女人。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村人的眼中,院子里就有了一种很重很重的阴气。有几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亲眼看见李明亮家的院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青蒙蒙的雾气漫出。于是,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偷偷地在自家院子的合适位置装上一面镜子,镜面直对着李明亮家,以求得心灵上的安稳。
这些,都是李毛毛不知道的。即使李毛毛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李毛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居住,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每到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就格外激动。在黑夜中,她瞪着圆圆的眼睛,长时间一动不动,有时候她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一个晚上。人虽然不动,但在黑夜中,她的目光却格外有神。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眼珠一会儿变成红色,随着眼珠子的转动,屋子里就有淡淡的红光闪现;一会儿她的眼珠又变成蓝色,屋子里也就有了蓝幽幽的光亮;有时候,她的眼珠子也会变成白色。白色的光亮就在房间里一闪一闪,那时候,李毛毛知道,她又流眼泪了。一颗泪珠好像一颗夜明珠,一闪一闪地能照亮整个屋子。有好几次,在被泪光照亮的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儿子就站在面前。刚开始的时候,李毛毛还一跃而起,试图一把抓住儿子。好多次徒劳以后,李毛毛就不敢再动了,她怕自己再动,儿子就会和前几次一样突然消失。她只能一动不动,使劲地让眼泪流着,好让儿子不断在眼前显现。有几次,她看见儿子轻轻地出了房门,她立即偷偷地跟了上去。儿子的脚步很快,从前院不停地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返回到前院。李毛毛加快脚步,不停地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儿子后来当然从眼前消失了,李毛毛就前院后院地不停走动,试图找到儿子的踪影。越是找不到,李毛毛越不放弃。后来,从前院到后院,李毛毛再也不用睁开眼睛,她怕睁开眼睛以后看不到儿子。好在这个院子她太熟悉了,即使不睁眼睛,她也能够健步如飞。
找不到儿子,李毛毛就想象儿子的生活。儿子刚离开家的时候,几乎每周都要给家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上学的一些事,还有周围的一些人。儿子说的那些事,她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儿子提到的那些人,她也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的人了。他们在她的记忆中,都已经模糊了。她只是依稀记得,儿子最常提到的毛飞叔叔,就是当年住在仓库门口的那个人。现在,仓库早就变成李明亮铸造厂的库房了;还有,儿子每次都咬牙提到的赵老歪,好像就是帮着李明亮“盖”起这座楼房和院子的人。正是因为他和别人一起盖了这个牢狱似的深宅大院,才牢牢地把她囚禁在这里。这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毛毛却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个人不但囚禁了她,而且还在以“干爸”的身份虐待她的儿子。他是她和儿子共同的敌人。
李毛毛知道自己在村里人的眼中,已经半人半鬼。她不满足,鬼只能吓死人,她要变成狼。狼可以一口一口,慢慢地把仇人撕裂,再慢慢地吃掉。李毛毛也知道,这些,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即使她变成了狼,但一个囚禁在笼子里的狼,又能咋样?
一道强烈的光突然撕破了黑夜,穿透了墙壁,照亮了屋子里的镜子。李毛毛在一瞬间清清楚楚地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面无血色的面孔,一双空洞却硕大的眼睛。她还看到了从头上散落下来的发丝,已经挂满了银霜。李毛毛已经很多年不照镜子了,家里的镜子都被她收了起来,她不知道竟然在沙发的旁边,还有这么一块镜子。李毛毛动了,长期不动的人,一动起来就不可收拾。她抓起镜子,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闪电过后,屋子里又重归于黑暗,但院子里,已经风声、雨声一片。李毛毛冲出屋子,看着彻天的雨珠亮闪闪地砸落,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李毛毛发疯似的钻入雨地中,面部冲上,仰天大喊道,天终于开眼了,天哭了,天流眼泪了。
一阵响雷凭空炸响,把李毛毛的声音完全淹没了。院子里,只有一个披头散发、似人似兽似鬼的怪物,在雨幕中飘荡,忽而显现,忽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