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5612字
桃栗沟被雪覆盖了的时候,铸造车间的改制方案终于批了下来。
车间外面铺了厚厚一层雪,天空中的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地飞扬。树枝好像耐不住严寒,也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从山里刮下来的风把雪花吹成了斜线,还在增加着地上雪花的厚度。路面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车辙印迹,却也没有压透雪花。天地一片白色,白色的天、白色的山、白色的树,还有站在车间门口一堆白色的人。每个人哈出来的气息也是白色的,和雪花下落成反方向扭扭斜斜地往空中飘去。就数毛飞哈出来的热气最粗、最壮,一口接一口,纳吐不断。菱形的雪花不断地拍打着毛飞的面孔,却挡不住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浓浓的笑意。没有扩音器,毛飞的声音却透过雪花的缝隙,撞击着每个职工的耳膜:职工同志们,职工同志们,在我们车间的不断努力下,在厂领导的亲切关怀下,我们车间试行准法人运作的方案终于批准了。
毛飞很兴奋,扯开嗓子还想多说几句,已经没有人听了。职工们沸腾了,人群乱成了漫天的雪花,几百双鞋子欢快地在厚厚的雪地上奔走。不管是年龄大的,还是小的;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疯狂了。也许赵老歪描绘的前景太令人神往了,也许这一刻人们等得太久了,有好多人都兴奋地流出了眼泪。老夏更是兴奋得跳了起来,泪水在他不平整的脸上涌动着,他不停地拨拉着人群,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
赵主任呢,赵主任哪儿去了?
先是老夏身边的人听见了,停止了跃动。几双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逡巡。慢慢地,人群都安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一起把目光移到四周。
终于有人喊道,快看,赵主任在那边。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在通往车间的路上,雪花还在铺天盖地地砸落,赵老歪一个人正在挥动着铁锹,奋力地铲着路上的积雪。他已经铲了一段路了,铲过的路上又被雪花覆盖了。赵老歪不灰心,低着头仍然在一下一下认真地铲着。职工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每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赵老歪。
赵主任。老夏先打破了静默,连喊带跑地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头雁一带,大地瞬间变成了天空,职工们好像翱翔在天空的雁阵,向着赵老歪飞去。低着头的赵老歪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就被职工们抬了起来,抛向了天空。赵老歪每被抬起来扔一次,落下来的时候身上的雪花就少一些。
毛飞站在原地没动,天太冷了,风像刀子,割得脸上生痛。毛飞不禁全身哆嗦了一下,眼睛却忍不住又飘向了赵老歪:多熟悉的场景啊,毛飞想起了他刚来车间任职的那一天,职工们也是这样把他抛起来的。被职工抛起来的感觉毛飞并不陌生,看着赵老歪的身体起了落、落了又起,毛飞突然感觉到上次抛他的时候,也是这么多人,也是一起用的力,但抛起来的高度却和赵老歪差远了。
风更大了,身上的羽绒服根本抵抗不了严寒,毛飞实在无法再待下去、再看下去,他狠狠地在雪地上跺了跺脚,扭身进了办公室。屋内没有雪花,墙壁把寒风也挡在了外面,却挡不住外面的欢呼声。毛飞一点儿也没觉得屋内暖和,四肢也好像麻木了。毛飞在屋内活动起了胳膊,他的手臂先是有力地空中挥动了一下,然后狠、稳、准、重地砸在了赵老歪的办公桌上。
屋外,却是热浪冲天。每个人的头顶都冒着热气,人群已经分散开了,铲的铲、扫的扫,没有铁锹和扫帚的,就拿一个小扫把,也在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人们刚开始还和赵老歪开个玩笑,见赵老歪一直铁青着脸,都不说话了。
路本身不长,几百人涌在一起,路拥挤多了,雪就少了,赵老歪抬头看看,没有多少活儿了,扔下铁锹,一声不吭地走了。人们面面相觑,没敢跟上去,又低头干起活儿来。只有老夏放下扫帚,跟在赵老歪后面走了。
赵老歪没有进办公室,而是绕到车间后面,往河边去了。老夏不敢跟得太近,他远远地看见通往河边的路上,只有赵老歪一个人的脚印。脚印很深,像一个个小坑,次第交错着向美人河边漫延。老夏刚来到桃栗沟的时候,曾经和师傅们一起去深山打过猎。他们的目标主要是野兔、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有一次却遇见了一个笨拙的大家伙。师傅告诉他,那是野熊,也叫熊瞎子。谁碰见他算谁倒霉,所幸他们相距甚远,再加上师傅们几乎把呼吸都屏住了。老夏就是在静得能听见心跳声的情景下看见野熊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远去的,好像整个深山都是它的天下。深山里的所有地方,都是任由它自由散步的。从那时候,野熊的沉稳、不可一世以及带给人的威慑力就深深地印在了老夏的心里。当年老夏能弯腰低头去亲吻那块火烫的铸铁,除了对伟大领袖的无限热爱之外,和野熊留在他心底的勇往直前也不无关系。
现在,跟在赵老歪身后,看着赵老歪庞大的身躯踏雪而行,老夏突然又有了一种看见了熊瞎子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不得不紧随其后。老夏是踩着赵老歪踏出的脚印前行的。他看到,自己的鞋放入赵老歪踏出的印痕中,好像一叶小舟飘在了河面上,大和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还有脚印和脚印之间的间距,自己一步一步跨大脚步才勉强能够到。这种感觉更加深了赵老歪在他心中的印象:原来,他对赵老歪由嫉恨而变为感激,现在,对赵老歪,他只有崇拜了。
赵老歪直接坐在了河边的石头上,而石头上厚厚的积雪,正在赵老歪的屁股下苦苦挣扎。美人河在赵老歪面前静静地流着,好像还冒着热气。这可能是桃栗沟唯一没有积雪的地方了。赵老歪不说话,老夏站在赵老歪身后,也不说话。两个人都看着欢快而动感十足的河水,在得意扬扬地流淌。
出什么事了,小赵。没旁人的时候,老夏一直这样称呼赵老歪。
赵老歪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到底怎么了?老夏的声音大了,今天应该高兴啊,急死我了。
赵老歪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在呼应河水,又好像在回答老夏。
那就是李英娜、李老师出事了?老夏接着问。
赵老歪还是不吭气。
你们到底怎么了?老夏感觉自己的话语好像一个小石子扔进了河水里,不见一点儿浪花地就被河水吞没了。
赵老歪仍然面对河水,他的身体却慢慢地动了起来,是颤动。他好像极力地在克制自己,但是没用,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老夏看到,赵老歪的两个肩头失去了控制似的不停地颤抖,老夏想走到赵老歪的面前,但只移了一步就停住了,他分明看到眼泪正在赵老歪的脸上肆意纵流。多少年了,赵老歪也算是经历丰富了,但不管遇见什么事,老夏都没有看见赵老歪流过眼泪。
能流眼泪的男人是真男人,这种眼泪老夏也流过,那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永恒的疤痕以后。老夏不再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把它放在赵老歪的肩头上,用力地抓着。
老夏不抓还好,一抓赵老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回过头,抬起满面泪珠的脸、瞪着红红的眼睛说道,夏师傅,英娜不理我了,再也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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