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毛回来了。

离开五年之后，李小毛终于回来了。

去的时候，一无所有；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分公司总经理的职务，是李小毛自己辞掉的。赵志萍留给他的那笔可观的积蓄，是李小毛自己推掉的。这个城市已经容不下他了，满街都是嘲笑的眼睛，就连这个城市夜晚的星星，好像都在鄙视他。

自从知道赵志萍是赵老歪的妹妹之后，李小毛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李小毛没有想到，“乱伦”这个恶毒的字眼，竟然和自己发生了关系，并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也磨灭不了的印迹。

李小毛早就想回来了，205号是他留在那个城市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理由。李小毛真的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本来他在这个城市的荒唐之旅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段将永远被他埋葬在记忆深处。但是，他还是知道了，在他即将要离开的前夕，现实残酷地给他披上了一层“乱伦”的外衣。这层外衣使他所有的努力都显得是那么的滑稽、可笑，以致他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只能像一只见不得阳光的偷食的老鼠一样抱头鼠窜。

这时候李小毛才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愚蠢、可怜。像他这样的人，竟然鄙视过那位曾经的保安。李小毛在离开那个城市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积蓄全部给了那位曾经伤害过自己，最终又被自己害惨了的保安。他不是怜悯，他觉得他没有怜悯的资格，他只想在保安光溜溜滚满汗珠的后背上，乞求捡回一点儿“人”的味道，以求得良心的安宁。

李小毛回来了，回到了桃栗沟。

看着漫山遍野的绿色，李小毛禁不住泪流满面。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沟，如今在他的眼中，显得是那么的亲切、安全。那高高耸起的山和塬，就好像自己父辈们挺起的头和肩，能遮风雨、能指方向。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他觉得它们又变成了宽大的胸膛和怀抱，虽然没有拥抱，却大敞着让他踏入。

他羞愧满面，无言以对。

手机在不停地响着，短信一个接着一个，他知道，那是桃栗沟的亲人们的召唤。李小毛却不敢接，他不知道接通了他还有何脸面说话。

不停地有似曾相识的人从身边经过，李小毛只有低头躲避。但他很清楚，有些人可以躲避，有些人必须面对，比如自己已经失踪了好几年的母亲。曾经有一段时间，李小毛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母亲，但当他置身于大山之中，他突然觉得其实母亲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心里，给他疗伤。他甚至觉得带给了自己无限安全感的大山就是母亲的化身。

是什么意识左右了李小毛的脚步，他不知不觉地往美人河边走去。离山愈近，他的头垂得越低。他恨土路上没有地缝，那样就可以一了百了。黄土踩成的路面，结实、平坦，李小毛知道好多事、好多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面对。

等他发现赵老歪站在河边的时候，躲避已经显得有些多余。他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

小毛，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不接电话？干爹的声音里充满了埋怨。

回答什么，都显得苍白。李小毛只有沉默、不语。

回来了就好。所幸干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想你妈了？

李小毛这回重重地点了点头。

会有消息的，赵老歪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山，你好久没有回来了，把大山都给忘了吧？我陪你上山去转转。

李小毛望着高高的山坡，竟有一些畏惧感，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干爹，以后再说吧。

山是咱的根啊，孩子，赵老歪的语气很凝重，咱爷俩一起寻根去！

这是赵老歪第二次带着李小毛上山，那时的李小毛，站在山上，心早就飞到了山外。今天再回到山中，李小毛觉得不只是心灵的回归，更是自己人性的救赎和复苏。山路虽然崎岖，赶不上心灵的歧路。赵老歪不说话，李小毛也不说话，两个人把要说的话通过脚下的土地传递——

干爹，我灰溜溜地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我一直在拼命地想做好，但我还是失败了。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走不出失败，

我不但没有成事，更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改了就好了。

“改了就好了”，很平常的一句话，却令李小毛泪流满面。他抬头看着赵老歪宽阔的后背，感觉到自己所有的错误都背在了干爹的背上。李小毛在赵老歪的身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赵老歪却在这时候转过了头，孩子，路要靠你们年轻人去闯，干爹年龄大了，走不动了，你先走，干爹跟着你，你带着干爹走。

李小毛不愿赵老歪看见自己的眼泪，他侧身走到了前面，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把赵老歪甩在了身后——

前面是一块平坦的坡地，坡地上有几间房屋。房屋旁边，是一块耕地，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农村妇女正在田地里劳作。李小毛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傻了。李小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正低头在地里劳作的妇女，竟是自己的母亲李毛毛。李小毛连忙回头寻找干爹，却连个影子也没有看到。

娘——李小毛不管不顾地跪在了妇女面前。

老头儿和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三个人的目光一齐落在妇女身上。

农村妇女冷漠地抬头看了看李小毛，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低头忙活起来。

娘，你不理儿子了？李小毛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农村妇女突然抬头笑了，嘻嘻，她面对着老头儿和老太太，爹、娘，他叫我娘，我也有儿子了。

老头儿说话了，小伙子，你认错人了，她不是你娘，她是我闺女。我闺女受了点儿刺激，脑子不清楚了。你别再刺激她了。

李小毛大喊，他就是我娘，就是我娘啊。

农村妇女吓得躲在了老头儿的身后，浑身抖个不停。

老头儿的声音也大了，小伙子，别胡闹了。看把我闺女吓的！

李小毛已经失去很多了，他不能再失去娘了。他跪步移向妇女，还没有移到跟前，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爷爷、婆婆，谁把我娘叫娘哩？是不是我娘又多了一个儿子？

好像白天见了鬼，李小毛吓得都不敢回头了。直到身后孩子的哭声传来，李小毛才颤抖着身体扭过身，一个美得像山里的芍药花一样的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正笑嘻嘻地站在他的身后。看到他的一瞬间，女孩满脸苍白，手里的孩子差点掉下来。在李小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抱着孩子的女孩撒腿跑了，一直跑进了屋子，一进去就把屋门死死地关上了。

李小毛跪在地上，一会儿看看妇女，一会儿又看看屋子，含泪笑了。他的头重重地砸在了土地松软的泥土里，李小毛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泥土味，一边喃喃自语，老天，尽管我李小毛不是人，误入了歧途，但您待我不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