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地不种，栽种啥苹果树？不种粮食的土地那能叫土地吗？”王会平当着父亲的面在饭桌上议论王大平。在父亲的羽翼下，他的生活远远超出了同村的乡亲，超出了本家兄弟。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他不接近没有出息的本家，不关心本家兄弟的生活和想法，不帮助需要帮助的本家亲人。父亲催促他多与王大平交往，与王大平搞好关系。他嘴上虽然没有反驳，内心却很不情愿，“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有啥能耐，值得兴师动众地接触和讨好？”

王怀民抬起头，看了看王会平，又低头使劲扒拉碗里的面条。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如此没有见识，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如此懒惰。他期望儿子能够像他一样甚至超过他，成为村子里最有主张和见识的人，期望儿子代替他牢牢控制住村子里的权利，巩固他营造了几十年的地位。儿子的言行却越来越让他失望。儿子不但没有控制权利的能力，甚至没有控制权利的欲望和野心。他常常暗自喟叹，暗自伤心，暗自期待，也常常教训儿子，给儿子灌输掌握权力的理念、意识和好处。儿子不但没有按照他的期望去做，甚至没有把他的劝告当回事。尽管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家业，他仍然觉得儿子成不了大事。大儿子成家后搬出去单独过活，有了自己的家业和儿女，不但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甚至不把他放在眼里。小儿子虽然也已成家，却仍然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他时不时给儿子传授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方法和计谋，儿子却不按他说的话去做，让他伤心不已。他想象不出老天爷为什么不长眼，让他的后人一个不如一个。他能处理村子里的大小事情，指点村子里任何人，却无法把儿子引领上期望的道路。

“给我盛碗饭。”王会平指使母亲。“想吃就自己去盛，干吗要你妈给你盛？你的手做啥啦？”一股无名之火冲击着王怀民。他恶狠狠地瞪着王会平。儿子不去盛饭，不指使坐在身边的媳妇，却要母亲给他盛饭，有失教养，有失体统。

“让老的侍候小的是哪里来的规矩？没有人盛饭就不要吃。”“我又没有说啥……”王会平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你还想说啥？还想做啥？你妈是侍候你的丫鬟，还是你驱使的仆人？”王怀民扔掉筷子，把碗使劲放在饭桌上。

母亲拿着儿子的饭碗，儿媳妇跟着母亲走向锅台，听见王怀民大声叫嚷，回头看着在饭桌旁边瞪着眼睛的父子，无法明白温厚的王怀民为什么突然如此生气，为什么对儿子如此愤恨，好像要把儿子吃掉一样。

王会平不明白父亲生气的原因，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他从心里看不上父亲的做法，不愿意听父亲的安排，但是父亲仍然是家里的权威，是家庭的主宰。

“你发那么大的火做啥？不就是盛碗饭吗，有啥大不了？”母亲心疼儿子，不愿意让儿子受丈夫辱骂。“你还惯他？你瞅瞅，他成啥样子了？都多大了，还要别人盛饭。”王怀民没有因为妻子的劝阻而熄灭心中的怒火。他数落完妻子，转身指着王会平，“你就知道吃，就知道穿，你管过家里啥事情？你操心过家里啥事情？你照顾过谁的生活？你是成了家的人，你知道啥？”

王会平看着王怀民，想从饭桌旁边站起来，觉得不合适，又坐下来，在饭桌旁边扭动着身体。他没有能力反抗父亲，却忍受不了父亲的霸道，“有啥事情就说啥事情，不要指桑骂槐。我啥地方得罪你了？”“你还敢顶嘴？你还有脸顶嘴？你住我的窑洞，吃我的粮食，穿我的衣服，你……你还要我老婆给你盛饭？你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王怀民狠劲拍了一把饭桌。饭桌上的碗筷随着他的拍击抖动着，两根筷子滑落到桌子下面，发出一声脆响。

“你说这些做啥？有啥事情好好说不行吗？”妻子把儿子的饭碗交给儿媳妇，返身回到饭桌旁边，拣起掉落到地上的筷子，端起碗递给丈夫，“行了，别生气了，好好吃饭吧。有啥事情，吃完饭再说，好不好？”向儿子和儿媳妇递了个眼色，大声说：“你们赶快吃，吃完饭还有事情哩。”

王会平看了看父亲，接过媳妇盛好的饭吃了起来。父亲在家里至高无上，顶撞父亲的结果只有自己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填饱肚子再说，省得饿着肚子干活。

王怀民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儿子，咧咧嘴，重新端起碗，吃着常年不变的饭食。他边吃饭边看着儿子，越看心里越生气，忍不住大吼一声：“你啥事情都不操心，我死了看你咋办？”

“你吃饭好不好？吓死人了。”妻子和儿子、儿媳妇被王怀民吓了一跳，端着饭碗，吃惊地看着他。“你问问他，前些天我给他交代的事情他做了没有？”王怀民对妻子说，“他根本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我让他多接触大平，多跟着大平学一学。他就是不听。前两天，我让他到大平家里买些苹果树苗，他去了吗？”“有啥好学的？还不是没有钱花着急的。”王会平嘟囔着，“书都念不好，还能做啥事情。”“你懂个屁。你娃将来拾人家的鞋恐怕都拾不上。”王怀民大声骂着，“人家书念的不好，你书念的好？人家高中毕业，你是啥毕业？说人家没有出息……人家想到的做到的事情，你想了吗？做了吗？还说人家做的事情没用处。”“本来就没用处嘛？放着好好的地不种，瞎折腾啥呀？”王会平很不服气地说。“瞎折腾？过几年你娃就知道了。现在，哼……就你娃那点水平解都解不开。”王怀民气愤难平，却也无能为力。儿子是自己的，有什么办法？儿子念书念不好，反过来还说别人念不好；儿子想事情想不到，反过来说别人做的事情没有用处。有什么办法？庄稼行道与其他行道一样，不怕不会做，就怕想不到，更怕不把别人做的事情当回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必然性，有它产生的依据，有它自身的规律。一件事情出现了，要从它的根子上去琢磨，不能单纯看事情的表象。“大平从学校里回来不到半年时间，做了多少事情？他裹泥了窑洞，带头办了苗圃，栽了苹果树。不要看他做的只是一些简单的事情，其中的道理深得很。裹泥窑洞是多难的事情啊！人家说干就干，很快就弄成了。办苗圃简单吗？人家来问了问，就悄没声息把手续弄齐全了，把人也组织起来了，把土地平整了，还修建了房屋，从百十里外的林场里弄来了种子，学习了技术，聘请了技术员，把苗圃弄的像模像样。人家乘着办苗圃的机会，赊销苹果树苗子，学习技术，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你想一想，那一件事情你能干成？你能想到？”王怀民没有了刚才的火气。“事情是好是坏还不一定呢！”王会平看了看父亲。

“弄成弄不成是一回事情，想不想、能不能想到是另一回事情。世上的事情只要用心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不要说大平办苗圃，就单单赊销苹果树苗，不要说你去办不成，我去能不能办成还两说着哩。人家赊销了树苗子，还把技术员请到了家里，把技术学到了手里。你能跟人家比吗？艺多不压人。有了技术，还愁将来吃不上饭？”王怀民既对儿子说，也对妻子和儿媳妇说，“一家伙就栽了七八亩地的苹果树，光那气派就够你娃学一辈子。那是多少树苗啊？七八亩地至少也要五六百棵树苗。你别看现在是五六百棵树苗子，过不了三五年就是五六百棵结果子的大树啊。五六百棵树出产多少苹果，这个账你算过没有？想也不敢想啊！”“能弄的过来吗？谁要苹果？”妻子不解地问。“自己弄不过来还不会请别人来弄？”王怀民对妻子的插话感到生气。“去年秋天，我到县城开会的时候，一斤一块钱还不是啥好苹果，好苹果两块多一斤……如果一棵苹果树生产三百斤苹果，五六百棵树就是十几万斤。一斤卖一块钱，一年下来就是十几万。十几万，你懂不懂？还说没有意思？”“一年十几万，乖乖……”王会平最先发出惊叹。“多的不说，一年弄上万八千，还愁没有粮食吃？一斤苹果换一斤麦子是多大的问题？”王怀民沉浸在假想之中。“大平这娃确实了不得，确实了不得啊。”

“就不能学学他吗？”妻子问。“学啥学，黄花菜早都凉了。到哪里去买树苗子？好树苗子并不是说买就能买得到。人家认识林场场长，买回来的都是好树苗，你去了人家能卖给你？不要说弄不到，就是弄到了，价钱恐怕也不会便宜。”“你为啥不早说？前几天大平卖树苗子的时候，为啥不去买？”妻子埋怨丈夫。“你问你的宝贝儿子。年前我就给他说过，让他多到大平那里跑一跑，多与大平交往，了解了解人家的想法。他嫌人家穷，不把人家当回事。前几天，我听说大平卖树苗，让他去买一些回来，他根本就没有去。这能怨谁？总不至于让我去吧？”王怀民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反正这家业将来是他的，我把该操的心操到就行了，我能管多少？”

“你也是，你大既然早给你说过，你为啥不去？”母亲埋怨儿子，“你总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往你大身上靠啊。你长大了，该操心事情了。”“他操心？哼！他根本就指望不上。他刚才说啥？人家把土地糟蹋了。他懂得啥叫糟蹋？土地是供人种的，不会亏待人。只要人把心尽到了，土地总会有回报。在土地里种啥不是种？啥东西值钱就种啥，啥东西能挣钱就种啥，有回报才是真的，是对的。自己想不到、做不到，还不愿意向别人学。这叫啥本事？”王怀民看起来是对妻子说，着实指望儿子明白一些道理，琢磨一些事情。“大平不是坏人，不是贪心不足的人。他考虑到村子里人多，赊了很多树苗子回来，指望大家都能栽种苹果树，村子里却没有几个人买他的账，倒是让那几个平时跟着大平的人占了便宜。我听人说，大平本来不想栽那么多苹果树，最后树苗实在卖不出去，他才把川地全部栽了苹果树。大平了不起啊！做事情能考虑别人，心大的很，也野的很啊。将来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比我强得多啊！”

“我们现在咋办？”王会平总算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向父亲低下了头。“咋办？你看着办啊。你问我，我问谁？”王怀民没有好气。

王怀民故意挑起父子之间的冲突，是他让儿子听话所采取的策略。王大平栽种苹果树，办苗圃到底能走多远，谁心里也没有底，村子里的头面人物也没有把握。他却在与儿子的冲突中，无意中说出了心中的担忧，说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如果真正像他说的那样，王家洼还会有多少人听从他的指挥，有多少人会把他放在眼里？王大平所做的事情，是一种冒险，也是一种挑战，是对传统生产方式的挑战，是对祖辈传承规矩的挑战，是对贫穷的挑战，也是对权威的挑战。王大平有冒险精神，有挑战精神，也有挑战能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做的事情都是顺利的，得到了很多人认同。至于将来是否成功，是否得到期望的结果，只有到了最后才能知晓。

王怀民找借口把儿子教训了一番，出了儿子不听话的恶气，也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做了表白。在提醒儿子的时候，他也在提醒自己。在王家洼，他的真正威胁就是名不见经传的王大平，是从学校里回来的年轻后生。王大平有文化，也有能力，有魄力。王大平做的事情向人们证明他是最强的，是最有见识的，在做事情的过程中还向人们宣布他想着大家，想着和他一样贫穷的乡邻。王大平把赊来的树苗便宜卖给乡邻，动员乡亲们改变传统生产方式，希望乡亲们通过新的生产取得新的收获，取得更加丰厚的回报。这难道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其中必然隐含着说不清楚的东西。

王怀民的分析把妻子和儿子吓了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生活中任何不经意的事情都有可能产生强大的冲击波。王大平做自己期望的事情，也带来了新知识、新技术、新思想、新观念，带动了一批人，影响了一批人。如果他的事情做成了，有了收益，王家洼最富有的人就不再是王怀民，最有影响的人也不再是王怀民，最有能力的人也不再是王怀民。王大平做的事情不简单，它带来的冲击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超出了王大平的想象，超出了王怀民的想象。

王怀民曾经试图阻止王大平，警告王大平不要把事情做过头。王大平没有听从王怀民的劝告，没有把王怀民的警告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变着方法做他要做的事情。王大平动员了一批人，放弃种植粮食，开办苗圃，培育树苗，在开办苗圃的同时让跟着他的人栽种经济林，提前得到好处和实惠。后沟里的土地种植粮食没有前途，甚至无利可图，王大平把同伴组织起来，利用撂荒的土地开办苗圃，虽然艰难，但也简单。只要投入劳动，把树种子播撒到地里去就可能取得收益。对于普通农民来说，花费一点时间，投入一些劳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王怀民试图找到王大平的疏忽，试图阻止王大平办苗圃，不但没有成功，相反因为不让兑换土地使王大平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王怀民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同意王大平的建议，帮助王大平兑换了土地，王大平就会失去川道里平整的土地，就不可能有土地栽种苹果树，也不会有更多的人支持王大平办苗圃，不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办苗圃。王大平很可能因为得不到众人支持而成为孤家寡人。

“人不能太自私啊。”王怀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