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范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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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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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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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28字

王怀民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地位受到威胁。春种之后,他以汇报工作为名找到村委会魏主任,希望村委会出面,以毁坏耕地、破坏粮食生产的名义,阻止王大平在承包地里栽种苹果树,阻止王大平开办苗圃。


“村委会咋出面?现在上面倡导改变种植结构,实行农林牧副共同发展哩。他们的做法与上面的要求正好相同,我们不支持就已经不合适了,咋还能出面阻止?”魏主任不愿意管王家洼的事情。“难道就由着他们胡来吗?”王怀民不死心。他不能说出心中的隐忧,更不愿意暴露心中的所思所想。他在栽种苹果树的事情上落了后,但是机会仍然存在。今年没有栽种苹果树,明年照样可以栽种,说不定明年的机会比今年更多,树苗品种比今年更好,价钱比今年更低。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让办苗圃和栽种苹果树的人占尽先机。“啥叫胡来?几十岁的人还这样沉不住气?”魏主任对王怀民有些不满,“实行联产承包的时候是不是胡来?收取公购粮滞纳金是不是胡来?摊派办公费是不是胡来?搞提留是不是胡来?说话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动不动就说别人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好像自己天生就正确。”“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这不是在你面前吗?”王怀民承认自己失言,“以后我说话尽量注意。你这么说,让我的脸放哪里去啊。”


“你错失了机会,就跑到我这里胡说八道?你是王家洼村民小组组长,管着几百口子人。说话、做事要注意自己的身份。”魏主任借机发泄对王怀民的不满。


“王家洼的后生们早把事情做大了,还得到了乡政府的支持,受到了乡长的表扬,我们村委会委员还想阻止。这不是让上级难堪吗?”“我一定注意。不过事情总应该有个了结吧,不能谁想干啥就干啥,谁想咋干就咋干。如果那样,还要我们村委会干啥?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啥?”王怀民觉得委屈。


“还要咋了结?人家做的是好事,是得到上级支持的新鲜事。村委会没有给人家提供支持和帮助就已经失职了。难道要人家毁了苗圃?让人家缴纳罚款?让乡政府收回表彰决定?让乡长收回他说的话?后生们做的事情不要说乡政府已经知道,说不定县政府也知道了。你还想把人家再拉回来,给人家扣帽子。难道你一张报纸都不看?”魏主任有些生气,“这么说吧,王大平开办苗圃是乡长同意的,是乡长派人办理的,我们不但不能阻拦,还要大力宣传,大力支持,给他们提供帮助。你明白了吗?”


“就这样让他们把事情做成了?”王怀民很不服气。几个本家侄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王大平只是例行公事地应付了他,没有对他说实话。他却等待后生们来求他,等待后生们让他来收拾局面。本家侄子的手段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超过了他的估计。“回去好好想一想吧。实话对你说,我今年也栽了几亩苹果树。”魏主任幸灾乐祸地看着王怀民,“你那几个侄子大张旗鼓地平整土地,大张旗鼓地赊销树苗,你就没有一点反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做东做西?”“我根本没有把他们的事情当回事,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做成。我想着他们兑换土地无论如何要来求我,谁知道他们竟然私下联合起来了。”王怀民有些后悔。


“你是不是觉得在王家洼就你能?”魏主任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夸张,有些牵强。他一边故意大声地笑,一边用手擦眼睛。“我知道你的毛病。这些年弄了几个臭钱,在没有意义的红白喜事中当了几回总管,觉得世界上就你能,王家洼就你大。说实话,这几年你把谁放在眼里了?”“我咋会那样?你太小看我了。”王怀民从魏主任的笑声中体会到了被戏弄的味道。“没有就好。”魏主任看了看王怀民红得像猪肝一样的脸,收住笑,放缓了语气。王怀民毕竟是村委会委员,也有了一把年纪。作为乡亲,没有必要过不去,更不应该去得罪。王怀民做的事情自然由王怀民承担,与村委会有啥关系?王怀民当不当委员与村委会主任有啥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说话、做事情要多想一想。现在不是过去,不是啥事情都要经过村委会。给村民把事情做好了,村民才信任你,才依靠你,才支持你。你不给村民做事情,想着管东管西,束缚人家手脚,村民自然不会把你当回事。身为村委会委员,应该多为村民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不能抱着死脑筋不放。”


王怀民的希望落空了。短短个把月时间没有见到村委会主任,很多事情就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得很快,很急,也很大,变得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如魏主任说的一样,王怀民既不看报纸,也不学文件。一方面他觉得学习不学习无所谓,另一方面他也学不下去。他识字不多,读书看报纸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费神的事情。他虽然把村子里订阅的报纸拿回了家,却从不认真,甚至不翻阅。报纸往往成了老婆糊墙壁的材料,成了他区别于其他村民的象征。在王家洼只有他有接收报纸的权利,有把报纸拿回家的权利。


王怀民从魏主任家里出来,沿着乡间公路朝乡镇走去。他想见乡长,想说自己的委屈和不满。村民咋想做啥就做啥?咋能不把村委会当回事?咋能不把村委会委员当回事?他们承包的可都是公家的土地啊,咋想种啥就种啥,想咋种就咋种?


王怀民琢磨着魏主任说的话,琢磨着魏主任对待他的态度。他和魏主任共事十多年,关系一直比较好。魏主任对他比较尊重,隔三差五一起喝上两杯,甚至像亲戚一样走动来往。魏主任咋说变就变了?变得有些生疏,有些摸不着头脑。栽种苹果树这样的好事情一也不提前给他打招呼,不提前告诉他,甚至有意识隐瞒他。这是为什么?是他得罪了魏主任?还是魏主任有意看笑话?有意把他拿掉?王怀民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他有些担心,有些胆怯,有些害怕。他不敢想象离开当政的位置以后,他在村民心目中还有什么威信,还能够做那些事情,还能得到多少尊重和实惠。


王怀民在乡间道路上踯躅而行,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得罪任何决定他命运的人,没有得罪他惹不起的家族,怎么会这样难堪?也许魏主任开玩笑,拿他开涮,拿他寻开心。不就是没有栽种苹果树,不就是没有为几个本家侄子办苗圃提供方便,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难道几个年轻后生做的一两件不起眼的事情就会把他弄翻?不可能。王怀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有些小题大做。


王怀民从沉思中回到艳阳高照的现实,回到初春的大地。道路两边的树木长出了嫩芽,倔强而坚韧,田地里返青的小麦健康、茂盛、充满生机。人们在土地里忙碌着永远没有完结的活路,寻求着生活的希望和未来。


王怀民看着道路两旁的田野,心里充满轻松和快乐。他像久居城市的外乡人一样,欣喜地看着在春天的阳光下成长的树木、麦苗,看着忙忙碌碌的农人,看着风景如画的山梁和草地。农忙没有惊扰他的悠闲和潇洒。他不需要像普通农人那样在土地里忙碌,不需要死守土地寻求生活。他有不耕种土地的借口,有雇请别人替他劳碌的资本,有寻求别人帮忙的权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出现在土地里,不会为种子种不到土地里而发愁,不会因为粮食收获不回来而发愁。他有妻子,有儿子,有帮忙的乡亲,有花钱雇请的劳动力。他可以在春种之时闲逛,可以在夏收的季节里悠闲地喝茶,可以在秋收中欣赏不间断的连绵阴雨。他轻松自在,潇洒自如,既有农人的悠闲,也有城里人的富足。


“麦子地里都栽了苹果树?”王怀民被他的发现吓了一跳。道路两旁的小麦地里被有规律挖了一尺见方的树坑,栽种了大拇指粗、半人多高的苹果树。褐红色的枝条上长出了鲜嫩的叶芽,在春风里颤动着。王怀民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道路两旁的土地。虽然不是所有的小麦地里都栽种了苹果树,也不是所有的土地里都挖了树坑,栽种苹果树却是不争的事实。本来区分明显的土地里新栽种的苹果树连成了一片,有了很大的规模和气势。


“没有栽苹果树确实是一个错误。”王怀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土地,想起了魏主任说话的神情。栽种苹果树不是王家洼几个本家侄子的个别行为,不是魏主任故意整弄他,而是他没有注意变化的世界,没有注意上级的指示和要求。他愿意墨守成规,延续过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愿意把他的威严和权利写在脸上,融入乡亲们的生活,在乡亲们毕恭毕敬的言行中享受权利、地位和荣耀。他害怕改变会危及他的地位。但是,外面的世界确实发生了变化,栽种苹果树确实成为人们改变生活的一条途径。犹如他骂儿子时的预言一样,栽种苹果树成为农人改变生活的选择。


“该死的会平,咋就不听话呢?他要是听话,顺顺当当把树苗子买回来,在承包地里也栽种苹果树……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就不会落到别人后面。”王怀民有些怨恨儿子,怨恨儿子不听话,没有眼光,没有能力。如果儿子能和王大平交朋友,参与到王大平所做的事情当中去,或者购买一些苹果树苗,像别人一样在承包地里栽种苹果树,事情就会好办的多。王怀民也怨自己看轻了本家侄子,看轻了不起眼的后生,没有从王大平的请求中得到启发。他以为王大平像其他乡邻一样,一定要争取他的支持和帮助,一定要把他拉进去开办苗圃。他想错了。王大平与乡亲们不一样。王大平有主见,有办法,有理想,有抱负,千万不能小看。


王怀民失望地走出麦田,沿着刚刚走过的道路往村庄里走去。他没有必要到乡政府去,没有必要去找乡长发泄心中的委屈和不满。栽种苹果树是实事,是潮流。他必须接受事实,接受没有赶上潮流的现实,接受没有主导潮流的现实。他必须回到村庄里去,回到王家洼去,回到熟悉的乡亲们当中去,也许乡亲们还没有发现他的失误,没有懂得栽种苹果树的道理,没有觉得不栽种苹果树是不是落后,没有感觉到栽种苹果树是不是就能发家致富。不能自己吓唬自己,不能自己毁坏自己的形象,自己揭自己的短处,不能提醒沉睡的乡亲们。回到王家洼该做什么做什么,按照原来的习惯安心地生产生活,安心地过活日子,可能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策略。


王怀民有些后悔。也许侄子们没有对他抱有其他企图,没有对他的做法感到不满。侄子们只不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而没有得到而已。村子里办不成的事情很多,办不好的事情也很多。办不成能咋样,办不好又能咋样?说到底,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自己的路要自己走。侄子们日子没有过好总不能怨恨别人,怨恨王怀民吧?村子里几百口人都需要帮助,都需要照顾,照顾谁?咋照顾?该有个限度吧。总不能把所有的困难都推给村委会,都推给村委会委员,都推给村民小组吧!日子最终要靠个人过活,别人的帮助和照顾能坚持多久?能取得啥收效?上面每年都有救济,有扶贫,有支助,谁在帮助中把日子过活好了?乡邻依然穷困,依然上不起学,依然没有像样的家业。这能怨谁?只能怨本人不争气,没有本事,没有能耐!


王怀民对于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闷热。


王怀民解开纽扣,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肩膀上,大踏步地向王家洼走去。他不希望妻子知道他的去向,不希望儿子知道他的行动,更不愿意乡亲们知道他的企图。没有支持侄子们不是过失,在外人面前告状就不是好事情了。如果传扬出去,脸上不但没有了光彩,甚至没有了管理别人的资格。无论咋说,没有支持侄子们还是家丑,是不能外扬的家丑。他却差一点把家丑外扬出去,差一点再犯一个更低级的错误。他必须在午饭前回到家里,坐到窑洞的土炕上,享受妻子儿女的侍候。王怀民不再关心道路两旁的土地,不再关心土地里返青的小麦,不再关心栽种的苹果树。他只想回家,只希望别人不要发现他所犯的错误。


栽种苹果树不是王家洼的独创,不是王家洼独有,不是王大平的发明。道路两旁的土地里,山窝里朝阳的土地里,山梁上背风的土地里,都有新近挖成的树坑,都有新近栽种的树苗。它属于整个大地,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里的人们,属于改变生活的先行者。


一场新的变革悄悄地进行着,在辽阔的大地上进行着,在人们的心中激荡着,让人们惊奇、兴奋、高兴、快乐,也让人们担心、惊悸、恐慌、害怕。王怀民曾经心安理得地等待别人企求,曾经不顾一切地期待别人失败,曾经静静地看着别人忙碌,曾经高兴、兴奋,充满期待,曾经惶恐、担心,害怕失去。此时他却恢复了往日的自信,恢复了平日里的威猛。他相信变革,相信发展,相信创造,却不愿意冒险,不愿意成为变革的牺牲品,不愿意支付创新所付出的代价。他担心改变给他带来威胁,担心改革让他失去利益,担心创造使他失去地位。他宁愿坚守穷困,宁愿看着家乡在新的变革中落后。


院子的门紧锁着,妻子和儿子没有回来。王怀民看了看大门上的铁锁,踌躇满志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慢条斯理地打开大门,走进院子。大黄狗从窝里冲出来,看了看走进门的主人,张了张嘴,伸了伸懒腰,又走进了窝棚。


院子寂静无声,果树上新长出的叶子在地上留下偌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