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1
|本章字节:6454字
“我哥在院子外面转悠哩。”王大平在大门外转悠,成了让王家人人高兴的大事。王小平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跑进母亲做饭的窑洞,把这一天大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和妹妹放下手里的活计,喜巴巴地相跟着走出窑洞,站在院墙后面看究竟。王老二从土炕上蹭下来,悠悠地走出窑洞,看着解脱后的儿子。
“快回去做饭,快回去做饭,做些好吃的。”王老二喜滋滋地驱赶妻子和女儿。儿子是他的未来,是他的寄托。儿子解脱了,他也解脱了;儿子心安了,他也心安了。他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期望儿子实现他的理想,实现祖辈传承下来的梦想。他舍不得儿子吃苦受罪,舍不得儿子出力流汗,舍不得儿子下地干活,舍不得儿子经受风雨。好在儿子上学读书,不需要经受风吹雨打。儿子很争气,读了祖辈八代没有读过的书,见识了祖辈八代没有见过的世面。儿子有了知识,有了文化,有了不同于自己、不同于祖先、不同于别人的学问,成了名副其实的读书人,他高兴不已。他时常痴迷地想,儿子哪里来的精神,能看懂那么复杂的书本,能坐在土制的书桌前半天不动窝,能一直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村子里与儿子一起上学读书的孩子一个一个回来了,只有儿子坚持着。这难道是上天的眷顾,是上天对他老实做人的赏赐,是上天对穷困祖先善良做人的回报?他不知道儿子要读多少书,能读多少书,也不知道儿子要走到哪里去,能走到哪里去。他打定主意一直把儿子供养下去,不管儿子走到哪里,也不管儿子能走多远,一切都由儿子做主。他舍不得添置一件衣服,舍不得给妻子女儿买一块布料,把用粮食、家具、蔬菜、柴火换回来的钱积攒起来供儿子上学读书。他常常坐在土炕上,用棉被拥着身体,看着伏身读书的儿子,看着儿子翻阅厚厚的书本,看着儿子写写画画,看着儿子凝神静思。他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书本里有什么东西令儿子着迷,也不知道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他静静地坐在儿子身后着迷地看着,既给儿子做伴,也欣赏儿子。儿子在他的看护下长大了,学习更加专注,也离他越来越远。他曾出神地想,儿子是不是被书本里的妖魔迷住了,是不是被书本吸取了灵魂。他暗暗地跑到邻村的老先生跟前询问究竟,跑到大山深处的和尚庙烧香磕头,也曾想背着妻子和女儿跑到学校里看儿子。儿子回来拿粮食,他暗暗躲出去,不让儿子看见他早生的白发,不让儿子看见他苍老的模样,不让儿子看见他弓了的脊背。他在暗处看着儿子背着粮食从家里走出去,从村子里走出去,从山沟里走出去,爬上远处的大山。儿子很用功,也很争气,书读得好,身体也好,人缘也好。儿子给他争了光,给家庭争了光,给祖先争了光,也给全村人争了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他生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知道王家洼有一个在县城里读书的后生。乡亲们见了他也总是高声地叫喊着与他打招呼,总是把政府派来的救济划在他的名下。乡亲们也眼巴巴地期望着儿子走出大山,在山外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山外娶妻生子,育养后代,为王家洼争光。可惜儿子没有走出大山,没有走出王家洼,没有逃脱回到黄土地的命运。他的希望随着儿子的归来破灭了。儿子痛苦他更痛苦,儿子失望他更失望,儿子忧伤他更忧伤。
王老二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知道能做什么。儿子从打击中走了出来,从心理的魔障中挺了过来,这该是多大的喜事啊。儿子的笑脸是他的太阳。他走到柴火堆旁边,从地上捡起斧子,把激情寄托在斧子上,把希望寄托在柴火上,狠劲地劈着柴火,宣泄着心中的兴奋和快乐。
王老二又看到了生龙活虎的儿子,看到了不服输的儿子。儿子是全家人的希望,咋能说躺下就躺下,说不行就不行?儿子的失败也算不得失败,不就是没有考上大学吗?没有考上就没有考上,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真的考上了大学,拿什么完成学业,拿什么满足生活需要,拿什么获得快乐?全家人不是还要遭受更多的穷困?总不能穿着破烂衣服到城里念书吧。高中毕业就很不容易,还要想更高更远的目标?高中毕业是老人几辈子想都不敢想、做都不敢做的事情啊。如果在过去,不要说上学读书,就是看见上学读书的人都很难啊。高中毕业了,成了远近闻名的读书人,还想什么?还期望什么?王家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正经的读书人,至少在儿子之前没有见过像样的读书人。儿子进了县城中学,成了村子里文化程度最高、读书最多、见识最广的人。儿子的心太高,也太野,似乎没有穷尽。能读书就不错了,还想读多少书?读到什么时候为止?人要知足,不能没完没了,没有穷尽。人如果不知道满足,就会痛苦,就会走火入魔。儿子似乎就是这样,至少有过这样的想法,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些总归不好。对自己,对家庭,对别人都不好,要不得。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既想自己,也想别人。在期望成功、取得成功的时候,想着别人的感受。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穷尽,有个满足,不能没完没了,甚至变成牛角尖里的虫子,想出都出不来。高中毕业了,回到家里来,可以教育儿女,可以帮助乡亲们做一些事情,可以在土地里种出更多更好的粮食,也可以在大山里弄出更多的名堂。为什么不能把学到的知识用在种庄稼上,用在改变乡亲们的生活上?只要有土地耕种,有粮食吃就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安稳。难道非要到城市里去生活?把家业整理好,有了基础和力量,说一房媳妇,成家立业,过活自己的光景,做好该做的事情,就是幸福。高中毕业,模样周正,还愁找不到好媳妇?
“这娃的心思太重了。”王老二边劈柴边琢磨儿子。“心思太重总不是啥好事情,应该改一改。想上学,想走出大山,没有啥错,可也要看看咱们的家境,看看自己的力量,看看自己的本事啊。不要说没有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了大学,能上得起大学吗?不要说学费,恐怕路费都筹不齐,还有穿戴、铺盖被褥,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啊?”
“我来吧。”王大平走到王老二眼前。“你去,你去……这是力气活。”王老二无意识中把斧子交给儿子,嘴里不停地说,“这是力气活……要小心……”王大平接过斧子,回头对父亲说:“你回家歇着去。”边说边对着一截碗口粗的树枝劈下去。由于用力太猛,斧子深深地陷入树枝之中,一时取不出来。
王老二有些吃惊。儿子虽然瘦弱单薄,但总归是一个长大的男人。儿子没有做过农活,没有经历过磨炼,还很有些力气。只是方法不得当,把斧子陷了进去。儿子需要经受岁月的磨炼。王老二抱起劈好的柴火走向窑洞。他不想提醒儿子,也不想给儿子教什么方法。他希望儿子摸索做好农活的技巧。他相信儿子。
“炒两个鸡蛋,给大平补补身子。他躺的时间太长,身子有些虚。”王老二放下柴火,直起腰板对妻子说。“行,行。”母亲放下擀面杖,从挂在墙壁上的篮子里掏出两个鸡蛋,看了看,又伸手掏出一个,擦了擦灰尘,放到案板上,顺手拿过一只瓷碗,把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搅了搅,重新拿起擀面杖,吆喝烧火的女儿。坐在炕沿上的小女儿,看了看父母,吐了吐舌头,溜下炕,走出了窑洞。母亲存她身后喊:“找小平回来吃饭。这娃成野的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王老二看着妻子打好鸡蛋,放心地坐到土炕上,摸出旱烟袋,装满一锅子旱烟,安心地吸着,吸得悠长而惬意,缠绵而温软,好似旱烟是了不得的宝贝。
母亲和大女儿加快节奏,忙而不乱,做好了细长劲道的臊子面。母亲精心为儿子捞了一大黑瓷碗汤面,与炒好的鸡蛋一起端进儿子居住的窑洞。
王大平被母亲拽进窑洞,看见书桌上放着一碗炒鸡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越来越后悔自己的行为。高考对于他固然重要,他对于家庭则更重要。他不应该因为挫折就不顾及家庭,不顾及父母,不顾及妹妹和弟弟。
王大平把炒鸡蛋端起来,恭恭敬敬送到母亲面前,用从来没有过的语调对母亲说:“把鸡蛋端给我大吃吧,我不爱吃鸡蛋。”随后端起饭碗,走出窑洞,坐在柴火堆上大口大口吃起来。眼泪顺着脸淌进饭碗,被他和着饭一起吞进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