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从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1
|本章字节:9292字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这不成的!哥子兄弟在一起,不能瞒!”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只是笑嚷着:“哪里,哪里,我才不会瞒人!”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出门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情。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斗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罢?”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那舅舅家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寞的说:“城里可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我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把话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毛伙,“圈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什么大事?”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象是冰锅冷灶似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象有东西咬他的心,可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圈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煞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象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了半天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着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招呼他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罢?”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我有句话和你说。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罢?”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诸事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捶衣声,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撇除,一条大而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衣,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回到铺子里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就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宝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厨房里去喝酒罢。只管喝,喝个尽量!”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轿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属猫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不要冲犯!”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就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已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甩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接亲的人,其中有人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信口胡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个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记在水牌上,真怕见他。”
鸭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毛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坳还象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姐,你再哭,我们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们当真抬她回去。”
“将来怎么办?”
“再把她抬进寨里,可是不许她哭,要她哈哈大笑!”
“她不笑?”
“她不笑?我敢赌个手指头,她会笑的。”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粗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母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子坏,夜里不许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贵生不作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红脸长鼻子,心想打那家伙一拳。不过手伸出去时,却端了土碗,啯嘟嘟喝了大半碗烧酒。
几个长工打赌,有的以为金凤今天不会哭,有的又说会哭,还说看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是个会哭的相。正乱着,院中另外那几个扎轿子的也来到厨房,人一多话更乱了。
贵生见人多话多,独自走到仓库边小屋子里去。见有只草鞋还未完工,坐下来搓草编草鞋玩。心里实在有点儿乱,不知道怎么好。身边还有十六块钱,紧紧的压在腰板上。他无头无绪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条、两丈官青布、一个猪头,有什么用?五斗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国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卖纸客人做眉弄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就来了。四老爷一个月玩八个辫子货,还说妇人身上白得象灰面,无一点意思。你个做官的,总是做官!……
看看天已快夜了。
院子里人声嘈杂,吹唢呐的大约已经喝个六分醉,把唢呐从厨房吹起,一直吹到外边大院子里去。且听人喊燃火把放炮动身,两面铜锣当当的响着,好象在说:“我们走,我们走,我们快走!”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果然就出了围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许久还可听到一点唢呐呜咽声音。贵生过厨房去看看,只见几个女的正在预备汤菜,鸭毛伯伯见贵生就说:“贵生,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帮我个忙挑几担水罢。等会儿还要水用。”
贵生担起水桶一声不响走出去。院子里烧了几堆油柴,正屋里还点了蜡烛,挂了块红。住在围子里的佃户人家妇女小孩都站在院子里,等新人来看热闹。贵生挑水走捷径必从大门出进,却宁愿绕路,从后门走。到井边挑了七担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过灶边去烘草鞋。
阴阳生排八字,女的属鼠,宜天断黑后进门。为免得和家中人不合,凡家中命分上属大猫小猫,到轿子进门时都得躲开。鸭毛伯伯本来应当去打发轿子接人的,既得回避,因此估计新人快要进围子时,就邀贵生往后面竹园子去看白菜萝卜,一面走一面谈话。
“贵生,一切真有个定数,勉强不来。看相的说邓通是饿死的相,皇帝不服气,送他一座铜山,让他自己造钱,到后还是饿死。城里王财主,挑担子卖饺饵营生,气运来了,住身在那个小庙里,落了半个月长雨,墙脚淘空了,墙倒坍了,两夫妇差点儿压死,两人从泥灰里爬出来一看,原来墙里有两缸银子;从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么!桥头上那杂货铺小丫头,谁料到会作我们围子里的人?五爷是读书人,懂科学,平时什么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么‘挨挨试试’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进城一输又是两千,被四爷把心说活了。四爷说:‘五爷,你玩不得了,手气痞,再玩还是输。找个“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看,保准好。城里那些毛母鸡,谁不知道用猪肠子灌鸡血,到时假充黄花女。横到长的眼睛只见钱,竖到长的眼睛只作伪,有什么用!乡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爷认真了,凑巧就看上了那杂货铺女儿,一说就成,不是命是什么!”
贵生一脚踹到一个烂笋瓜上头,滑了一下,轻轻的骂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认货!”
鸭毛伯伯以为话是骂杜老板女儿,就说:“这倒是认货不认人!”
鸭毛伯伯接着又说:“贵生,说真话,我看杂货铺老板和那丫头,先前对你倒很有心,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还不明白。其实只要你好意思亲口提一声,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鸭子各处飞,捞到手的就是莱。二十八宿闹昆阳,阵势排好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贵生说:“鸭毛伯伯,你说的是笑话。”
鸭毛伯伯说:“不是笑话!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头还只打量你同她俩在桥头推磨打豆腐!你自己拿不定主意,这怪不得人!”说的当真不是笑话,不过说到这里,为了人事无常,鸭毛伯伯却不由得不笑起来了。
两人正向竹园坎上走去,上了坎,远远的已听到唢呐呜呜咽咽的声音,且听到爆竹声,就知道新人的轿子来了。围子里也骤然显得热闹起来。火炬都燃点了,人声杂沓。一些应当避开的长工,都说说笑笑跑到后面竹园来,有的还毛猴一般爬到大南竹上去眺望,看人马进了围子没有。
唢呐越来越近,院子里人声杂乱起来了,大家知道花轿已进营盘大门,一些人先虽怕冲犯,这时也顾不及了,都赶过去看热闹。
三大炮放过后,唢呐吹“天地交泰”,拜天地祖宗,行见面礼,一会儿唢呐吹完了,火把陆续熄了,鸭毛伯伯知道人已进门,事已完毕,拉了贵生回厨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烛。厨房里许多人都在解包封,数红纸包封里的赏钱,争着倒热水到木盆里洗脚,一面说起先前一时过溪口接人,杜老板发亲时如何慌张的笑话。且说杜老板和癞子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儿今晚上事情难受。鸭毛伯伯重新给年青人倒酒,把桌面摆好,十几个年青长工坐定时,才发现贵生已溜了。
半夜里,五爷正在雕花板床上细麻布帐子里拥了新人做梦,忽然围子里所有的狗都狂叫起来。鸭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红,远处起了火。估计方向远近,当在溪口边上。一会儿有人急忙跑到围子里来报信,才知道桥头杂货铺烧了,同时贵生房子也走了火。一把火两处烧,十分蹊跷,详细情形一点不明白。
鸭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桥头,火正壮旺,桥边大青树也着了火,人只能站在远处看。杜老板和癞子是在火里还是走开了,一时不能明白。于是又赶过贵生处去,到火场近边时,见有些人围着看火,谁也不见贵生。人是烧死了还是走开了,说不清楚。鸭毛伯伯用一根长竹子试向火里捣了一阵,鼻子尽嗅着,人在火里不在火里,还是弄不出所以然。他心中明白这件事。火究竟是怎么起的,一定有个原因。转围子时,半路上碰着五爷和新姨。五爷说:“人烧坏了吗?”
鸭毛伯伯结结巴巴的说:“这是命,五爷,这是命。”回头见金凤正哭着,心中却说:“丫头,做小老婆不开心?回去一索子吊死了罢,哭什么!”
几人依然向起火处跑去。
一九七年三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