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小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10090字
老父亲因为每天躺着,浑身生满了褥疮,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就像是满身的肉一直在腐烂,要不停地腐烂下去,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似乎随时都会看见这个人身上露出白骨来。瘫子终日需要有个人在旁伺候着。有姑娘的人家都嫌他家又穷又脏,嫌他家里有拖累,怕自己家姑娘过去了跟着受苦,一过去就得伺候着一个瘫子,瘫子死又不好死,脾气又大。谁知道一伺候就是几年?伺候着还落不下个好,动不动倒被说成了对公婆不孝,没有尽心尽力。战乱之后的姑娘们也因为这八年的战争加倍的务实起来,这年头有什么是可靠的?男人长得好看?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能当饭吃?趁早找个有力气干活的或有财产的能养的了老婆儿女的男人。他这种长相秀美却穷得叮当响的男人反而最没有市场,因此几乎没有人给他说媒。
段星瑞可能是心里惦记着老父亲,步子走得很快,只几下,西街上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他像一只筏子堵住了这些学生们的尽头,每天他一走过去,这街上就很少见人影了,只有猫的影子无声地在街头闪过。大约人们还没有从战争中彻底恢复过来,还是需要时间休养一番,晚上都睡得早早的。贺红雨独自临窗站了一会,便关上窗,退回屋子里,走到梳妆台前点上了柜子上的煤油灯。
一灯如豆,那点芯子里的坚硬却在黑暗中辟出了虚虚一团光,放在镜子前面,和镜子里的那团呼应着,像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的两盏灯笼,全都静静地照着她。贺红雨朝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灯光忽大忽小地跳动着,明灭的光影在她脸上凸起来又凹下去。背光处是漆黑一片,似乎整间屋子里只有她这个人浮雕一样凸出来了。她看着那个世界里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她的皮色是浑浊的菜黄色,老姨太太就说过她,天生一张菜色脸,还让别人以为天天不给你吃喝呢,哪顿少下个你了?倒见你吃的比谁都多。她长着两只细细的眼睛,眼角挑上去,因为眼皮厚了些,两只眼睛看上去总像是哭过一样肿着。颧骨太高了些,把脸衬得一路直削下去,一根多余的线条都没有。要是再涂点胭脂,那整张脸上就剩下这两只高耸入云的颧骨了。嘴却是瘪进去的,倒像是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后的枯萎和荒凉,两片嘴唇就是涂了胭脂还是嫌薄。她静静地看着自己,她知道自己的胚子就放在这里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她就是再往下长,无论长到多大,就是再怎么打扮收拾也逃不出这个胚子去,这血肉打成的胚子比那钢铁铸成的笼子不知还要牢固多少倍。
二
一个女人一辈子也闯不出去这副血肉的牢笼。
可是,生得美有美人的道路,生得不美,也不见的就全要投河上吊抹脖子。
她对着镜子冷笑,横竖不就活一辈子,怎么着也活得过去,就像过河,淌着水,摸着石头也要过去。也没见几个人是心甘情愿死在半路上的。
她恨透了这座绣楼。她今年都二十一了,却还不得不整日呆在这鸟都飞不进来的绣楼里绣鞋底子,就是因为实在没有一个合适的男人可嫁。绣楼上的小姐平时是很少下楼的,若不是因为打仗,恐怕她都没有机会下楼。贺家到了她父亲贺秀川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有些败落了,生意做到他手里就做不下去了。其实不能怪他,他从七八岁起就跟着父亲在北京开店当掌柜子。从前的晋商们是三四年都不回家的,为了解决思乡的问题,他们就在做生意的地方发展自己的山西商会,随身带着晋剧,走到哪就唱到哪,以解思乡之情。当时以祁县城为代表的太谷、榆次、平遥、孝义、介休等地的晋商们,先后在北京和山西成立了上、下聚梨园班、四喜班、四兴班、四庆班等戏班子。大商家们还在全国各地修建戏台,购置苏杭刺绣行头,从河东蒲州聘来上好的演员。
但是到了抗日战争打起来的前夕,所有的店铺都被迫关掉了,他父亲放出去的高利贷一分钱都没有收回来,他倒是不想走呢,所有的人在一夜之间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问谁要钱去?眼看着铁路也要被炸断了,铁路一断,他们就彻底被困在北京城了。他父亲几欲气得吐血,三代人的心血啊,就这样毁于一旦了。于是,舍弃了多年苦心积累的商号店铺,舍弃了放出去的高利贷,他父亲带着他逃回了山西的安定县。
回到家以后没几天,他父亲就卧床不起,不出半年就吐血而死。还是想不开,那么多银子都打了水漂,怎么也想不开的。尽管这样,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贺家至今也算是这县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有几百亩地,父亲贺秀川手里还是有些钱的,老婆死的早,不过还有个姨太太,总得来说,贺家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可是他的钱对贺红雨却没有什么好处,没有钱倒好嫁了,随便跟个男人就算了,左不过就是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就行。她家钱倒是有,偏偏她生得不够美。都说是女人最好就是做有钱人家的女儿,就是做有钱人的老婆也得看个眉高眼低的,心里也未必真的舒坦,可做女儿那就不同了。谁让你生出来的?
她倒是有机会做了有钱人家的女儿,骗骗生得不够美。
她早早就知道了自己不够美,她父亲贺秀川也知道她生得不够美,这县城里的那些年轻男人们就更知道了。所以如果是个贫寒人家或者是个歪瓜裂枣的男人来提亲,贺秀川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冲着她父亲的钱来的。难不成是冲着她贺红雨来的?万万不会,她哪点让人家图了?也只剩下钱了。这些男人无非是想把一张嘴搭在贺红雨的肩上,以后就靠吃他老丈人过活。即使这里面真有那么一个半个是冲着她的人来的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也真假难辨,脸上又没刻字。
贺秀川站在自己的年龄高台上俯视着这些年轻男人,就你们?才吃了几碗干饭就和我斗?再加上他一贯的家族优越感,他们贺家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就是一只落架的凤凰,勉强和这些鸡们混在一起。他们居然想做他的女婿?他统统把这些男人扫地出门。有钱人家的儿子呢,她家又轮不到被人家来提亲,人家既然不谋钱,那就得谋点色吧,有钱人家的老婆又不是给自己看的,是做观瞻用的,是做家里的装饰用的,是馋别的男人用的。总得找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才能够用。贺秀川刚开始的时候还存着点幻想,想着看能不能把闺女嫁到个好点的人家去,就打发了媒人去说,结果媒人去是去了,人家也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敷衍着,却就是不见个人影上门提亲。自己都这样放下脸面往上凑了,结果却还是热脸挨了个冷屁股。这种羞辱简直比彻底没有人要她还要严重。她每天巴巴地等在绣楼上,人家却是路过她家的门而不进。贺红雨的长相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就是选五房姨太也选不到她头上去。
她本身就是这安定县的一件四不挨的器物,和什么男人都靠不上边,都搭不上线。好像从她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她要老死在这绣楼里。就是这样还不够,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还遇上了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黄昏。那个隐秘的却像牙齿一样不会腐烂的黄昏,一直一直长在她身体里最深最暗的角落里。即使她从不去碰它不去理它,它仍然很邪气地不顾一切地存活了下来。它在岁月里长得浓荫匝地。
就这样,贺红雨像件废弃的家具一样被闲置在绣楼上一搁好多年,他们由着她自生自灭,转眼之间她居然马上就二十二岁了。二十二这是什么年龄?县城里那些二十二岁的女子们的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她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在绣楼上空着,荒着,无人问津。在安定县最美丽的一座绣楼上,囚禁着贺红雨。
连着八年打仗打得人心惶惶,战争从来就是一种末日的象征,有多少人会死在这些战争中?有几个人敢保证自己能活到战后?战争中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哪敢横挑竖捡?有的人怕活不到战后匆忙就找个人结婚了,是个人就行,更多的人连肚子都顾不过来自然无心思淫欲之事。可是她贺红雨,就是在战争中都没有匆匆找个人胡乱嫁了,只要是个男人就行,管他是瞎子聋子?如今仗打总算完了,虽是冬天,却自有一个无形的春天在这冬天腹内结成了胚胎。自顾自地迅速长大起来,并悄无声息地提前生出来了。谁不渴望活着?枯燥的冬天挡不住这芯子里的蠢蠢欲动,像一条刚出壳的游蛇蜿蜒着爬过人们的心里。于是这战后的半年里,结婚的结婚,怀孕的怀孕,安定县里突然平添了很多奸情、酗酒和打架。
二月二到了,是青龙抬头的时候了,安定县的人们在这天里不去河边、井上担水,以免把龙卵带回家。在河边、井旁走动与劳作时,人们都很安静,尽可能不弄出声响,以免惊动了青龙,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破坏了。这天人们还要带着酒带着麻花、馓子去赶花潮,吃麻花、馓子代表着啃龙骨。女人们在这天早早起来煮蔓菁汤,遍洒屋内墙缝、墙角、炕席底、床下,这是禁百虫。传说这天百虫苏醒,老人们在墙上贴上画着药葫芦的符,葫芦里装蛇、蝎、蜈蚣、蚰蜒、蜘蛛等五毒虫害,贴在墙上可以辟百虫。
这是一个悲壮的,人为的春天,一切都等待着复活和受孕。
从贺红雨第一眼见到段星瑞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他了,一个穷教师。后来她又想方设法去打听了这个人,知道这个人居然和自己同病相怜,她是嫁不掉,他是娶不到。可是他们两个在安定县里就真的那么不如人?就该被别人挑三拣四?笑话。于是后来每次在窗户上看到他的影子时,她竟然觉得是亲切的,就像是,这是和自己在一个战场上的战友,在这个县城里,只有他们两个是真正的战友,是可以真正惺惺相惜的。她习惯了每天下午在绣楼的窗口看着他的影子走过窗下,这倒成了她乏味枯燥的生活中的一种消遣。日子静静地流动着,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忽然有那么一天,她趴在窗户上时突然想到,这个人这个人,也许还是可以的罢。
当时,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一跳,他?他这么穷,这么老都二十六了,他的家底她是早已打听清楚的了,除了两间破屋,还有个瘫子的爹等着人伺候。怎么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可是他长得漂亮,虽然没有钱,当然了,如果他漂亮还有钱,那就万万不是她该考虑的。可是现在,他徒有一张面孔,一扇身高,不是也娶不到老婆吗?他又有个瘫子的父亲,一天到晚等着吃药煎药,在这样内外交困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自然是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他还想怎样?打一辈子光棍?怕他没那志气。等着自己咸鱼翻身?那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一个每月赚点小米的穷教员,连点翻身的影子都捉不到。他还敢嫌弃她?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万一,万一有一天他知道了她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可怕的黄昏,也不至于会多么残酷地对待她吧。那是她的错吗?可是她知道有几个男人会以为那不是她的错?自古到今哪个男人不是在心里把女人当做私产?再加上女人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男人的私产。她不能把自己逼上绝路,她是自私的,谁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找着可进可退的道路。
嫁给他穷是穷了点,屈是屈了点,她家毕竟几代都是富商。可是他如果感激她就会对她好,一个马上二十二岁的女人还图什么?眼看着就要嫁不出去的女人。那些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可是他们的钱与她有什么关系,就连自己父亲的钱,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的钱都是留给他儿子的,从古到今所有的有钱人生个儿子就是为了将来继承财产,钱虽是身外之物,但自己家的钱决不能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
他们不是都嫌她生得不好看吗,那她就偏嫁个漂亮的男人给他们看看。就是她生个孩子,如果跟了父亲,那也是很漂亮的,也算替自己争了口气。再说了,段星瑞虽然穷,但是毕竟读过书,起码知书达理,起码有份教书的工作,就是小米也是有几升的,决不至于像她弟弟贺天声那样终日游手好闲,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一辈子就等着靠别人活了。就算有金山银山,还没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段星瑞有文化,这是好事,总不会像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们那样,种地回来除了喝酒就是打老婆消遣,晋中一带有民歌作证天阴下雨抽空打婆娘。打老婆都要抽着空,在下雨天不能干活的时候打,就像是闲下来打麻将一样真是消遣了。他一个教书的总不至于也这样吧,起码知道女人也是人。至于他那父亲,一个瘫子还能不死了?伺候他殷勤点他就多活几年,不然还不就少活几年。
自己家隔壁不就有个瘫子吗,三个儿子都不管,老太太瘫在炕上下不了地,又没人在身边伺候,整日不敢喝水,就怕要尿尿的时候没人伺候,实在憋不住只好尿到褥子上。尿到褥子上还不敢吱声,就日夜睡在凉冰冰湿漉漉的被筒里。最后因为臭气熏天被儿子们发现了,一阵打骂,恨不得把老太太扔出去,最后想了个法子,就是用油纸把她裹了起来。防水。老太太被包裹得像只蛹,整日在枕头上哭,哎呀,你说我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死不了呢,快点死了吧呀,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