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小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9488字
尽管生了第二个女孩子,贺红雨还是一过完满月就又提了满满一篮喜蛋去了西街,挨家挨户送喜蛋。凡事开了头那要停下就是要理由的。她现在要停下那她本身就是在服软了。到了自己家门口她还是绕过去不进去。她边送喜蛋便四处告人,她笑着,轻松异常地说,又生了一个,是个姑娘,不急,来年再生他一个,生他七个八个就不信里面没个小子。邻居们也纷纷笑眯眯地点头,是呢是呢,再生就是了,反正年轻,再生二十年都不成问题的。这不,周大妈今年五十五了,刚生了个末闺女,又好看又伶俐,一对黑眼珠子乱转,现在都能说话了。贺红雨也笑,谁说不是呢,女人只要腰不干就能生,就怕有些人是天生就不会生。她转了一圈,把同样的话说了十几遍,以至于说到哪里该停顿她都能背下来了,一字不落的。一篮子喜蛋也一颗不剩了,她才提着空篮子凯旋回师。她提着空篮子,也提着一脸假想中的胜利的表情走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忽然周身就软了下来,差点摔倒在地。她扶住了墙,靠着那墙忽然对自己冷笑了,就这么点事你就怕了?没出息的。什么时候都不能犯到别人手里去,要是生不出个儿子来我贺红雨就不是人。再生,一直到生出那个男丁为止。就是再生十年八年也得生。
两次西街炫耀之后,贺红雨终究觉得她给老姨太太的报复太轻了,她折磨了她二十年,她就这样轻巧地报复她?几乎都伤不到她一根汗毛。反倒是要被她笑了,连生两个都是闺女还出来卖弄什么。她提着空篮子冷笑着朝自己家门口走去。有朝一日吧,她一定要狠狠报复她,把她打击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那就必须一剑刺中她的要害,让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新婚的时候,段星瑞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不知是她自己心虚的缘故,还是段星瑞对她确实冷淡了,她总觉得他对她没有从前好了。这简直让她觉得寒气逼人。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想试探一下段星瑞对她还像不像以前一样好。晚上等两个女儿都睡着了,她便抱住段瑞的一只胳膊说,你给我洗脚嘛。段星瑞没抬头,说,我得备课呢。刚结婚那会,哪个晚上不是他给她洗脚,不光是洗脚,恨不得把其他地方都替她洗了,现在倒装起正经来了。她心里一酸,那只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更添了些力气,外硬内软地摇着他,你给我洗嘛,你给我洗嘛。段星瑞周身没有一处软化下来的,他像见了风的泥浆,越发硬了,他只给她一个侧面,另一半脸都不肯给她,只说,我不是要备课吗,你就看不见?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不能洗?说完就起身向屋外走去,放风去了。
贺红雨泥塑一样呆呆坐在炕沿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像风干了一样只是干枯地坐着。又枯又脆。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走风漏气地被西北风扫了一遍,竟至于连一点犄角旮旯里残存的温度都找不到了。她木木地呆呆地盯着那扇门,他刚就从那里出去了,居然连个背影都不肯留给她,直接就消失了。他竟然这样对她?难懂她白白嫁给了他不成?她不惧贫贱地嫁给了他,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居然也有这一天?她自小就没了娘,在个姨太太手里长大,虽有父亲却早中了姨太太的毒,也没有疼过她一天。现在,连他都不肯疼她了?她周身干了,脆了,却只有胸腔里的这口气越来越重,呼哧呼哧地,鼓风机似的,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抽出来了。她的嘴里也开始发干发脆,牙齿全粘到舌头上了,干涩干涩的,枯了水的石头一般。周身上下只有眼睛里是湿的,但是她忍住了,硬硬地把它们逼了回去。她就这样两只眼睛又圆又湿,火眼金睛一般死死盯着那扇门看,仿佛要把门看穿了看透了直接看到门外面的段星瑞,再把他看化了。
这时候段星瑞又进来了,看样子好像是刚去解了个手。见他又进来了,她盯着那门的目光倏忽就化了,软了,她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高兴还有一点谄媚,两只手也从屁股下面抽出来了,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送了上去,她走到他跟前怯怯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了?你不疼我了?段星瑞说,你说什么呢,我是没空。她立刻把话抢过来,急急地说,连你也不疼我了?我爹不疼我,我后妈打我,你要是也不疼我了我就死了算了,我就死给你们看。
段星瑞把脸扭了过来,你怎么三句话都就说到死上面去了,你就只会说这个?说出的话一点油水都没有。她又谄笑着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也不肯疼我了?是不是?你也不肯了。她使劲地对他笑,泪却已经劈头盖脸地挂了一脸。她不想在他面前把这泪再生吞回去,她就是要让他看见。他以为她是什么,是铁做的钢做的吗,她就不需要人来疼惜吗?他以为她是什么做的?
贺红雨不想轻易刹住,她今天既然哭了,就索性哭个痛快。她一直断断续续哭到半夜,哭到后来,两个女儿也醒了,醒了也跟着哭,娘仨哭成了一片。贺红雨想,他不就是嫌没在他爹死前生个孙子吗,让他爹没看上孙子就死了,那死了还能死得安心?他是个孝子,她知道。其实如果当初嫁给他的不是她,换个别人,他也一定愿意。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当时对于他来说,最急切的事情是,让他爹临死前能看到孙子。他娶一个女人的最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传宗接代。他,并不是因为爱她才娶她的。在这个夜晚,她哭着哭着忽然就有了一种透亮透亮的勇气了,她把这个遮着掩着藏着的事实忽然之间就毫不手软地告诉了自己。
其实她早知道的,从王媒婆去段家提亲时他一口答应,那时他连她的人都没见过。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他要的只是个女人,而不是她。可是她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生生骗了自己两年。就是因为她知道,就是告诉自己了又如何,她能让自己一辈子老死在绣楼上吗?她就是滴水不漏地知道全部真相,全部的全部,那又有什么用?今晚既然是她自己横了心地要去踩那个掩盖好的陷阱,她自己情愿往下掉,那她还能说什么?如果她还想把这种现状维持下去,还想要这个家,她又怎么能突然要求他真心地爱她,真心疼惜她呢?就是因为没有人疼惜过她,她才编织出了他对她的疼惜,可是,那种疼惜终究不过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现在,她自己一指头就把它戳破了。
段星瑞居然睡着了。她自己终于还是哭累了,抱着两个女儿,在很深很静的夜里她默默地告诉了自己一句话,认了吧,全认了。是命里的东西就都要认。
七
那个深夜里她再次想起了父亲的姨太太,那女人就因为一辈子没生出个孩子来,自己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地位了,真的是恨不得做牛做马地服侍着一老一少那两个男人,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心甘情愿捏在他们手里。欺负她是因为她也是女人,而且比她更弱,她能在她身上转嫁一部分自己的恐惧,要不然她一个人撑不住,她怕自己被装得太满了会裂开了会溢出来。幸好有她陪了她二十一年,可是她走了之后呢,姨太太一个人又是怎么过的?她那些无边无际的恐惧又能转嫁给谁?幸亏父亲生性节俭,不舍得再娶女人,她才在贺家一直存活到今天,也算她上辈子修的福气吧。
可是这么快已经轮到她了。轮到她恐惧了。其实说到底了,她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她们的恐惧本质上不过是同一种恐惧,都是无着无落的,满园风雨身世飘零的凄清,都是必须依附于一个男人还要讨好一个男人的无奈。说穿了,走到哪里不是她们一个人,在娘家,在婆家,终究都是自己一个人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身边有没有男人,有没有子嗣,她们其实都是孤单的。
既然找不到更多地理由能让一个男人疼她,贺红雨便只有催促自己,她快马加鞭,一口气都不带地喘。她必须改变自己后半生的地位。结果,到第三年便又怀上了。按理说生到第三个早就不怕生孩子这回事了,县城里有些女人生到后来根本就把生孩子当吃饭睡觉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白天在地里劳动了一天晚上刚进院门倒地就生下了,第二天接着再去下地。有村里的女人为了堕胎一个人走二十里路走到安定县,堕胎之后再一个人连夜走二十里路回去,一路上出血不止,走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如梅花盛开。可这次分娩对贺红雨来说非同小可。
贺红雨几乎是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个快要出世的婴儿,不像是等自己的孩子,倒像是等着自己的祖宗。这次要是又是姑娘可怎么办?再腆着脸去西街送喜蛋?一定要被街坊邻居笑话,更要被老姨太太耻笑。可是如果就不去送了,那不是她自己缴械投降吗?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缴了械?灰溜溜地把第三个姑娘藏起来?被整条西街上的人耻笑,怎么不见送喜蛋了?送喜蛋或者不送喜蛋都会是一种耻辱。不行,如果这是个女儿,她决不能留她活下来。她只能告诉别人说,是个男孩,只是在肚子里就已经死了,没活下来。不管人们信不信,这样总比受辱要好。
这时候已经中秋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来了,澄静的月光把安定县城淹没了,像在水底。这个晚上家家户户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饼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们都是在秋收的时候就精心挑选,特意保存下来,准备中秋节时祭月。毛豆连皮煮熟,金黄金黄的。传说兔子喜欢吃毛豆,是专为月中玉兔准备的。拜月的时候还要在供桌后挂一张月光图,就是纸上画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树等景。一切准备好,才能开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们,老人们用缺了牙齿的嘴唱着月歌,年轻姑娘们独自摆好月光图,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里一动不动,嘴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谁也不知道她们在对月亮祈求什么,多半是与心上人有关的。这个晚上贺红雨也在拜月,她祈求月神赐给她一个儿子。她想要安稳的岁月,那就必须有个儿子。
中秋节才过了两天,那个下午,贺红雨刚刚喂好了羊,正准备去地里的时候,肚子里忽然一阵绞痛,好像五脏六腑拧到了一起的感觉。她知道这是要生了。连忙让女女去叫接生婆。女女虽不大,但这县城里的很多人她都已经认下了,记性极好。她自己拖着巨大的肚子挣扎着进了西房,西房的炕上已经提前铺好了草灰,她几天前就给自己准备好了。她护着肚子让自己倒在了草灰上,草灰上立刻湿了一片,羊水已经破了。
接生婆赶来的时候,一个湿漉漉的头已经钻出来了。接生婆接住了这个老鼠似的婴儿,贺红雨躺在草灰上脸色如纸,却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地,嘶哑着问了一句,男的女的?接生婆抱住了那婴儿,不看她,半天才说了一句,女的。贺红雨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正轻飘飘地向一片巨大的黑暗滑过去。可是,不能,决不能。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硬是把自己从那团黑暗里拖了回来,她又睁开了眼睛,因为用的力气太大了些,她把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面挣脱出来了。这眼珠子灼灼地滚烫着却又是凄凉地寒冷着,落到了接生婆身上。接生婆顿时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的样子。贺红雨强撑着把头从草灰上举了起来,虽然就举起来一点,但是脖子上的青筋还是紧紧地绷起来了,随时要断掉的样子,都能看见里面的血液在流动。似乎她的头和身体之间就只有这一根青筋连着。她的那只手费力地在草灰里摸索着什么,就像在黑暗的水底打捞着什么,一寸一寸地摸着,找着。终于摸到了,她的那只手死死撰着一只小布包,那布包沾满了温暖的草灰,就像草灰里生出的一只卵。那只布包被她撰着,缓缓举了起来,像一截干枯的树枝伸到了接生婆面前。
她又撑起头,眼睛追过去又落在了接生婆的身上。接生婆无处可去了,贺红雨看着她用最低的却好像是力大无穷的声音说了几个字,快,扔在尿盆里,溺死不留了。钱,这是钱,给你的。求你最后两个字是撕开了说的,已经气若游丝。接生婆抱着那粉红色的婴儿退到了那堵墙上,贺红雨的眼睛还是死死地追过来了,像绳子一样捆住了她。贺红雨的脸上和嘴唇都变成了一种颜色,青灰色,她的一切五官都在隐去,向后隐去,只留下了那两只眼睛。这时候,她灰色的嘴唇又动了动,又抖出两个字来,求你。这两个字听起来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好像是从身体深处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