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小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9548字
接生婆忽然像醒过来了,又像走进了一种很深的梦里,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迷离。她突然抱着婴儿两步就走到尿盆前,对着那只粗瓷的尿盆,那盆子里面满满一盆水和尿,像一口深井一样映出了她和她手中的婴儿。她又向里面看了一眼,便松了手。那婴儿沉进去以后只哭了两声便再没有声息了。她们再听到的是汩汩的气泡声,像什么地方裂开了,水和尿从那里灌进去了。那小小的粉色的身体泡在那汪液体里,静静的,再不动了,像泡在酒里的尸骸。整个屋子里都静静的,静得像一座废墟。两个人都像沙子一样哗得坍塌了下去了,像是两个人都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尽用光了。真是用得一点都不剩了,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和一堆肉。
等到段星瑞赶回来的时候,那死婴已经被捞出来擦干,静静地摆在一堆草灰里,那孩子腿蜷缩起来,两只手还是保持着在子宫里的姿势,向上伸着,好像要使劲顶住什么东西,不让它塌下来。她粉红色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青,散发着可怖的死亡的气息。接生婆已经走了,贺红雨只告诉他这孩子在肚子里就已经闭气了,生出来时就已经被闷死了。好在又是个女孩子,段星瑞只看了她几眼也就没有太多惋惜,或者他即使怀疑这孩子是怎么死的也不愿多说什么了。只把这死孩子的尸体拿到野外草草埋了。小孩子家连棺材都用不着。
贺红雨对外就说,这次倒是个小子,可惜生出来就是死的。没活下来。怨他没命,阳寿不够就来人间。别人背地里偷笑,表面上却只附和着说,那是他没福,阳寿不够,再生嘛,反正还小呢,这生了一个小子,以后就都是小子了,一起头就收不住了。一个引一个呢。好像她们都有过无数次死孩子的经验一样。贺红雨就凛凛地说,是呢,三个都生过了,还怕再生不出第四个来?
这次她没去西街送喜蛋。孩子都死了还送什么喜蛋。她也不愿多去想老姨太太的表情,估计和其他人一样也是躲在家里偷笑吧。一边抿嘴笑,一边还和贺天声拍着腿说,我的儿啊。
她病倒在了炕上,但在炕上想起老姨太太的时候她却还是独自对着空中冷笑,就像是老姨太太正在那里看着她。
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加上从没有人伺候过她,月子做不满就出来干活做饭,还要夜里起来抱孩子,贺红雨大伤了元气,开始落下腰疼腿困的毛病,每天到了后半夜腿就开始困,然后就再睡不着了。只好在炕上翻过来碾过去,一会把头掉过去,一会再掉回来,一副恨自己无处藏身的样子。下红也不正常起来,一旦来了一个月都断不了,简直是绵延不绝。这个不正常了再生孩子就费事了。她心里也有些慌了,决定先歇上一年。正好这年解放战争也打完了,全国上下正忙得热血沸腾,谁还有心思顾及她究竟生了几个孩子,有几个是死的有几个是活的。
贺红雨便趁着这种热闹反把自己隐居在人群里,别人越是热闹,她越觉得孤寂凄凉,似乎在这安定县里,独独就她一个人是住在一座孤岛上的。两个女儿台阶似的,一个比一个小,有一阵子两个女儿在晚上轮流哭,一个哭完另一个接着哭。刚在怀里哄睡着了,一放下就又醒了,接着哭。贺红雨几乎一晚上都坐在炕头,不是抱这个就是抱那个。段星瑞早就睡熟了,就是十个孩子一起哭他也听不见。贺红雨披头散发地坐在煤油灯的灯影里,正奇怪这夜怎么这么长,怎么天还是亮不了呢?她一低头猛然看到昏暗摇曳的灯影里,恍惚间觉得二女儿却是一边哭一边还看着她。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在炕上就向后蹭了几尺,在那一瞬间,她在二女儿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是三女儿的。就是那个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几分钟的死婴。她一定是附到她身上了,她压根就没走,她死得不甘啊,她刚来就得走,她怎么能甘心?她一定还住在这屋子里,那只尿盆早就被她砸碎,扔掉了,因为她怕看见它。那她住在哪?莫不是她就住在二女女的身体里?就在那里面筑了个穴?日日夜夜隔着二女女的眼睛看着她?
二女女还不到两岁,见没人搭理自己,便带着点愤怒似的屈辱,更是憋足了劲地哭。贺红雨缩在炕角里瑟瑟地看着这个一岁半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哭?像是满身装得都是怨气,绝不是她一个人在哭,一定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她身体里和她一起在哭,在向她示威,在索债。贺红雨看着躺在炕上的三个人,在他们中间却似乎还躺着第四个隐形的人。她看不见她,却感觉到她就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躺着,两条腿蜷着,两只手向上举着,伸到耳朵上方。她在子宫里那样呆惯了,死的时候也是那样死的。
她回来找她了。可是,那是她的错吗?如果她活下来她怎么能活下来,她来就是来错了。贺红雨恐惧地盯着二女女,她还在很邪气地哭,好像哭得满是力气。她看了看睡在炕头的段星瑞,想把他叫起来,可是叫起他来怎么说,难道告诉他三女儿是她溺死的?不能,绝不能。
那是杀人。是她杀了她。
从这个晚上之后,贺红雨就一直对二女女喜欢不起来,甚至有点害怕。其实从二女女生下来的那天起,她就没有喜欢过她。因为她总觉得这第二个闺女来错了,现在她只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借口罢了。她总是觉得这么小的一个人儿在背后偷偷地静静地看着她,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老是觉得她的目光正粘在自己背上,她回头找她,却也不见得她就在看她。但是她只要再转过身去,就会觉得二女女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了。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不是二女女在看她,而是那个死婴在借用二女女的眼睛。她就像是在自己的心里画出了一个鬼,一旦画出来了,这鬼就住在了她的心里,再也出不去了,就是任她怎么赶她,她都在那里了。
因为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对二女女好点,可是不行,她一看到她就想起了那个尿盆里的死婴的眼睛,她就本能地排斥她,不想她离自己太近。再加上二女女性格内向,不像女女那样性格活泼能歌善舞,所以贺红雨在平时明显地会偏心女女。二女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从女女身上褪下来的,女女穿旧了洗白了才能到二女女身上。但二女女长得比女女还要快,不过一年,个子却比女女都要高一些了。所以女女不能穿的裤子再穿到二女女身上,两只裤脚都吊着,露着两只白光光的脚踝。小孩子虽小,但冷一点热一点都能感觉得到,一点眼色也都能感觉得到。所以时间长了这二女女就更不爱说话了,终日像个闷葫芦似的。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先看看贺红雨的眼色,但小孩子家做得事情,自以为是偷偷的,却被大人一眼就看在眼里了。这让贺红雨更觉得心寒,这么小的孩子就像个外人一样和她生分了,还终日在偷看她,像个贼一样。
冬天又到了,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萧瑟荒凉,枣树柿子树落光了树叶,树枝铁画银钩地印在屋顶上空的天际下,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西北风呜咽着从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过去,穿过去,把光秃秃的街上扫得更加荒凉。只有在正午的时候,卖豆腐的穿着棉衣挑着担子吆喝着过去了,一条街才活过来一点。冬天的人们没有地可种,大家的盼头就是等着过年。天气到最冷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小年了,过完小年,年就一天比一天快了。转眼过了年,初二走亲戚,破五不出门,初六商家开市,初七居民探亲,初八祭祀星神,初十不动老鼠娶亲。十三开始元宵节,十五是元日,要迎神。用柏叶、石炭捡到长竿上,立在屋上,供神的屋前用红纸条加十字在石炭上,两块石炭之间夹束香,点燃,叫做嫩香,表示敬迎一切吉神。人们踩高跷、跑旱船、推花车、舞龙灯、垒塔塔火、打秋千、游九曲。直到二十满仓节结束。基本上就到开春了。
八
可是这个1948年的冬天却与以往所有的冬天都不同。就是在这个冬天,轰轰烈烈的土改在这个小县城里开始了。像一股巨大的洪水涌进了这个偏僻的县城,转眼就把整个县城淹没了。一些崭新的陌生的称呼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被创造出来的,就像河水分流一样,县城里所有的人家一夜之间都被贴上了一种叫成分的标签,分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还有雇农。贺红雨的父亲贺秀川自然被划成了地主成分,县里几户有钱人家都被划成了地主。当大队干部在大会上一次又一次地讲地主们要三献(献出金子,献出银子,献出现金)时,被划成贫下中农的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是要把有钱人家的钱都拿出来分给他们这些没钱的人家。居然有这样的好事会发生?真是世道变了啊。可是那些有钱人家怎么会愿意把家产都乖乖交出来给被人分呢?大队干部说,不交?不交就斗他们。
于是整个县城里有了一种空前所未有的热潮,那就是全县的贫下中农一起批斗那几个地主。一个人若是生下来就贫困,一直就这样贫困下去大约也不会多想什么,大约只会觉得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嘛,自己出生在穷人家就得做穷人。只有认命了才能继续活下去,不然挣扎来挣扎去什么都改变不了,穷还是照样穷,还落个心里不平衡。这是人最本能的也是最无奈的妥协,其实是对生存的妥协。但是一旦有一天这种妥协松动了,有机可趁了,它就会质变成一种仇恨心理。土改所点起来的就是这样一种人们心理上的质变。仇恨心理一旦被点起来了,所产生的能量是极其巨大的,仇恨、嫉妒等这些人类最本能的心理很容易就会变成定时炸弹,炸毁一切。
现在,县城里仅有的几个有钱人就变成了这场仇恨的靶子,成了绝大多数穷人的众矢之的。前一天在街上遇到了还和客气说话的人,在一夜之间就因为成分变成了仇人。人们像幡然醒悟过来一样,凭什么他们就有钱?而他们就应该做穷人?土改运动因了这种巨大的响应力,在几天之内就被推向了高潮,声势空前。西街上离贺红雨家不远有户张家也被划成了地主。张有生的祖上也是晋商,他从小就随着三头鸟掌柜的父亲在北京天津做生意,所谓三头鸟就是说兼营着布庄、粮店、钱庄等不同行业的大掌柜。张有生的父亲死后就由张有生接管生意。
和贺家一样,张家也是一直到抗日战争打起来了才匆匆从北京回了山西,再不回来就被困在北京城了。张有生回了安定县,又在县里开起了麻油店,布店,做惯生意的人是不愿意歇下来的。他家的宅子比贺家的还大,自然是要被划成地主成分的。但张有生是个极其小气的人,平日里在自己家都是省吃俭用,一个钱都不舍得乱花的。他脾气又奇倔,平日里就很不好打交道。好在人很公道,不是自己该得的钱一分不要,是自己的钱也一分不给别人。他开店做生意只讲诚信二字,从不占人便宜,秤上更是没有一分一毫的马虎,一两就是一两,一钱都不给人少。就是靠着这种诚信和节俭张家才有了安定县里数一数二的家产。现在他们包围了张家宅子,像攻打一座碉堡一样逼出了张有生。
大队干部们带着贫农们上他家要他三献时,张有生没有交出一分钱,一口咬定家里没钱了,他说钱都散出去了,自己家里没了。眼巴巴等着分钱的贫农们哪里肯信,这是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在这种突然降临的机会面前,人所有的贪欲都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了,没有分到钱的人们哪里肯善罢甘休。大队干部一挥手,他们便涌进去搜他家里外,把张家宅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该撬的都撬开,该砸得都砸开,连院子里也差点掘地三尺,居然真的没找出一文钱。看来是张有生是早有准备了,多年的生意人都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平日里时时防备着的就是怕被人抢钱盗钱,早就想出了很多绝密的藏钱之处,一般人是想也想不到那里去的。而且只要他活着一口气,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藏钱的地方,除非他快要死了才肯告诉儿子,不到万不得已是连儿子都不告的。所以即使是家里人也不知道藏到什么隐蔽之处了。
人们搜不出钱财,更加气愤,岂能善罢甘休。借着人势,他们就把张有生捆到了大队里,吊起来审问了一天一夜也问不出一个字。嘴太硬了,最主要的是张有生除了太爱财还在心里窝着一口气,因为他觉得那家产都是他家几代人一分钱一分钱挣下的血汗钱,从没有坑过别人害过别人,怎么突然就要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分给别人呢?还有没有天理?